这时候,他和岑立昊、刘尹波都是第六年兵了。不同的是,那两个人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而且都在军队院校深造,锦绣前程还在等着他们。人比人气死人,每当想起这一点,悲壮慷慨的《国际歌》声就从他的心底冉冉升起。
前年的那个血色黄昏,正当他在机场西头放声歌唱《国际歌》的时候,辛中峄找到了他,辛中峄铁青着脸,把他拉到了团司令部值班室,马师傅和他的女儿马新还在等。马师傅一见他就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说,“这么好的孩子,咋就没个好结果呢?”他说:“马师傅,这就是命,可是我不服这个命,你说我能服吗?”
马新说,“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太灰心了,你没提干,你没参战,那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男子汉,挺起胸膛往前看,走出这道山梁,前面的路就豁亮了。”
范辰光看着这个刚刚认识的女孩,心中一热,他可没觉得这个女孩话多有什么不好,女孩的话说得句句在理,句句打进了他的心坎。他说,“谢谢你小妹妹,我不会垮下的,就是天塌下来,我也是266团的金刚。”
马新说,“就是,是金子在哪里都闪光。刚才俺爹跟俺商量了,你要是复员了,就到俺们熟食店,跟俺爹学卤烧鸡吧。”
范辰光这下不自在了,他以团为家坚持不走,等待的结果可不是要去卤烧鸡的。他说,“再次谢谢你马新小妹,我不能去卤烧鸡,我是战士,我不复员,我生是266团的人,死是266团的鬼,这个兵我还要当下去,当他个十年八年再说。”
范辰光和马新对话的时候,马师傅插不上嘴,只是一脸同情迷茫地看着辛中峄。辛中峄也不说话,但在心里琢磨这件事情该怎么办。当天晚上,辛中峄跑了团长任广先的家,又跑了政委杨万辉的家,再跑副团长、参谋长、政治处主任的家,一个晚上下来,辛中峄把范辰光的先进事迹重复说了十几遍。第二天早上,他又跑到师里,跟钟盛英做了汇报。钟盛英说,“小范也来找过我,我也跟团里打招呼了,团里对他印象不好,彭其乐同志尤其反感他,我考虑提干提不起来了,再留也确实意思不大,还有可能出事,还是让他走吧,早到地方,谋个出路,不行的话,看看他家乡有没有我们转业的同志,帮助说说话,先搞个合同工。”
辛中峄说,“范辰光这个人认死理,太要强。既然他不想走,何必硬逼呢?虽然今天他有些偏激行为,可那也是造化把他一步步往下推的,念他勤勤恳恳吃苦耐劳,老团长你再说说话,咱266团不缺他一口饭吃啊……”话讲到这里,辛中峄的眼圈都红了。
钟盛英看了看辛中峄,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再给任广先同志打个电话。”
这一年,总算没让范辰光复员。范辰光作为一个曾经在全团赫赫有名的老兵,现在连班长都不是了,就是炊事班的一名伙头军,但范辰光没有不满情绪,出操、做饭、打扫卫生,喂猪种菜,下粪池掏大粪……啥时候见到领导都是毕恭毕敬,就是同志之间路上遇见,也是笑容可掬,路面窄了,就主动闪到一边,让别人先过。
只是有一条,通讯报道不再写了,他得承认他文化底子薄,写报道不难,但是怎么写,写谁,写什么,这里面学问大了,弄得不好,马屁拍到马腿上,马是要踢人的,教训还不深刻吗?那么,训练尖子已经被人淡忘了,不写报道他又靠什么出头呢?范辰光当然不会没数,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等待一个千钧一发的时机,譬如火车迎面驶来勇拦惊马光荣牺牲的欧阳海,譬如手榴弹即将爆炸时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战友的王杰,譬如山洪暴发中为国家财产献身的金训华……当然,那样就有可能牺牲,但是,牺牲了更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死了也是轰轰烈烈,死了也比这样窝窝囊囊地苟延残喘好得多。
就这样,范辰光小心翼翼勤勤恳恳地又坚持了一年。过了一年,老兵复员工作开始,范辰光又紧张起来了,因为辛中峄提升为副团长后去军区作战部帮助工作,据说半年后才能回来,而钟盛英到国防大学深造去了。更有一种潜在的危险,就是人们传说的,去年钟盛英指示要留下范辰光,团长任广先很有感觉,觉得连个兵的复员,副师长都要插手,他这个团长确实难当。钟盛英的指示他是执行了,但心里不痛快,把这笔帐记到了范辰光的头上。这话虽然是传说,但对于范辰光来说,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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