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111)

2025-10-10 评论

  鼓动人们为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观念上的疑点,毫无顾忌地告密、揭发、反咬、围攻、卖友。只要做了这样的恶事,不仅能自保,而且还能瓜分受害者的遗产;如果不肯这样做,则迟早灾难临头。这就以对生命最终威胁的方式培植起了人性深处的恶,使之蔓延膨胀,颠覆全社会的人格系统。到了这时候一切胡作非为都能随心所欲了,如果看到某些人还有人格残存,就一涌而来,全力摧残直到那个尚有人格残存的人当众放弃人格。
  伽利略当众放弃人格,除了愿意成为告密者的“保证”势必与具体的生理威胁有关外,忏悔却是确实的。伽利略为什么作这个选择历来各国思想界有过多次痛苦的讨论。
  法国思想家伏尔泰有一个令人费解的说法:伽利略“因为自己有理,而不得不请求宽恕。”
  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在《伽利略传》里把这位科学家的忏悔写成一个人格悖论,即他在科学上是巨人,在人格上却并不伟大;但布莱希特认为也有别的多种可能,例如他的一位学生凭借着他所写的一部著作证明,老师很可能是故意避开人生的直线在走一条曲线,因为没有先前的忏悔就没有后来的著作。
  不管伽利略是自恃有理,还是故意走曲线,忏悔的后果总的说来是可怕的。就个人而言,多年囚禁,终身监控,女儿先他九年而死,他后来又双目失明,在彻底的黑暗中熬过了最后五年;就整体而言,诚如英国哲学家罗素所说,这个案件“结束了意大利的科学,科学在意大利历经几个世纪未能复苏。”
  事情很大,但我总觉得伽利略的心理崩溃与尼科利尼向他讲了“鸡群围啄”的原理有关。
  尼科利尼作为一个外交家虽然勘破尘世却有自己广阔的流转空间,他不知道作为一个科学家的伽利略并没有这种空间,一旦看穿便无法超拔。
  既然友情如此虚假,他宁肯面对敌人,用一纸自辱的忏悔来惩罚背叛的“鸡群”和失察的自己。这相当于用污泥涂脸,求得寂寞与安静。他这样做不是为了保存生命来继续研究科学,而是故意让自己作为社会人的一部分彻底死亡。后来他又有了新的科学著作,只是残存生命的一种惯性动作。
  正是这样的事件,使我在欧洲期间不管到哪儿都放不过宗教裁判所。看得多了,明白文艺复兴虽然以理想方式提出了“人”的问题,却还远没有建立一个基本的人格环境,因此科学文化的近代化无从起步,即便出了伽利略这样的人也无济于事,这就给后代一批批人文主义大师提出了艰难的课题。他们在人权和法制上所做的数百年努力,都是从宗教裁判所的反面行径中起步。
  那时候佛罗伦萨已不再耀眼,它只是守护住了自己那些冤屈的儿子们的遗体遗物,静静地等待历史返还公道。

  每一座城市都会有一个主题,往往用一条中心大街来表现。是尊古是创新是倚山是凭海是厚土是广交……巴塞罗那的主题很明确,是流浪。
  全城最主要位置上的那条大街,就叫流浪者大街,叫得干脆利落。它的正式名字应该是兰布拉大街,很少有人知道。
  这条大街是逛不厌的,我先是和伙伴们一起逛,不过瘾,再独个儿慢慢逛,逛完,再急急地拉伙伴们去看我发现的好去处。伙伴们也各自发现了一些,一一带领过去,结果来回走了无数遍,腰酸腿疼而游兴未减。于是相约,晚饭后再来,看它夜间是什么模样,大不了狠狠逛它个通宵。
  这条大街的内容没有别的,就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在这里卖艺卖物,抖出百般花样,使尽各种心智,实在是好看极了,好玩极了。
  我也想过,世上的商街无非卖艺卖物,司空见惯,为什么这里特别吸引人首先,这里浑然融和,主客不分。不分当地人和外来人,不分西班牙人和外国人,不分东方人和西方人,大家都是流浪者,因此也不分严格意义上的卖者和买者。这种浑然一体又互不相识的气氛,让人迷醉;其次,这里洋溢着艺术气氛。由于时时流动,这里形不成地盘,构不成统制,更不会出现兼并和垄断。所有的卖家多半不是真正的商人,是昨天和明天的行者,只因今天缺钱,便在这里稍稍闹腾。主要不是闹腾资金和商品,而是手艺和演技,因此又和艺术衔接在一起,光鲜夺目,绝招纷呈,就像过节一般;第三,这里笼罩着文明秩序。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规范,在这里出现的一切,必须干净、文雅、礼貌、美观、不涉恶浊,不重招徕,绅士风度,君子作派,自尊自爱,心照不宣。这就使它与我们常见的喧闹划出了界线,具备了国际旅游质素,让人每一步都走得放松,走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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