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138)

2025-10-10 评论

  我曾经怀疑过,一个远在海德堡的学者,能对东方社会有多少了解呢牵尤其是对重门迭户、深不可测的中国,会不会有太多的武断牵但后来这种怀疑渐渐解除了,因为我读到了他专论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些篇章,其数据之细、选择之精、运用之妙,实在让人惊讶。须知在他的年代,中国的历史档案和社会数据还不可能大量地供西方学者选择。
  大家都会记得他分析中国社会未能进入资本主义的诸多原因,例如:没有官职保障的财富无法成为社会荣誉的基础,没有法律地位的企业难以成为城市的主角,没有经济代价的国家义务取消了自由劳动市场,没有宪章契约的同业行会怎敢进入自由的竞争,等等。他还精细地发现,在古代中国,皇权虽重,家族的实际权力却超过国家的行政权力;工艺虽精,人们对人际关系的兴趣却超过对产品制造的兴趣。而且这一切,最后都成为一种最有惰性的全民性精神气质,即便有局部改良也很难有整体突破。
  这些分析在今天看来也许已经显得普通,但我在初读之时确实受到震动,觉得我们太少在世界视野中来审视中国社会和中华文明了,而且在学术气度和研究方法上,我们也过于狭窄、琐碎、刻板、重复。从某种意义上,是马克斯·韦伯,告诉我现代社会学是什么。
  今天我在他的学校里长久流连,看着那些古老的校舍还是难以置信。早已远去的教授,你居住在欧洲腹地,也没有去过中国,怎么会如数家珍地说出中国的城隍爷是只对地方负责的实用主义神祗,中国的“法”即便以说文解字的方法看也起于河道管理和水源分配之类很内行的民族文化隐情牵记得有一次读到他头头是道讲述我家乡浙江的事情时忍不住笑了,他居然获得资料判断温州的金匠行会很长时间内由宁波人组成牎
  这次考察欧洲,印证了他对欧洲的很多分析。例如,在他那本享誉世界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明确指出欧洲资本主义的种种特征其实早就存在,而直接导致现代资本主义产生的,则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的出现,那就是新教牗基督教牍及其伦理道德、行为准则。他说,以前的天主教靠的是神秘主义的拯救、赎罪、忏悔理论,通过祈祷让人们相信可以在天堂得救,因此与商业经济长期对立;而改革后的新教则认为灵魂的得救主要不是依靠教会和仪式,而是有赖于内心的纯净和工作的勤勉。这种积极入世的态度,有力地支持了商人以资本流通、会计核算而获得利润的正派行为,推动了工商企业的发展。这就证明,新教伦理也就是一种资本主义精神。韦伯的这些论述,是对欧洲宗教改革的最高评价,也是对西方文明的准确揭示。我们在欧洲旅行,两眼离不开无处不在的教堂尖顶,两耳躲不掉时时鸣响的教堂锺声,他的论述,对我们是极好的引领。
  韦伯写了这些著作后还曾有过一段从政的经历,尤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魏玛共和国,几乎成了政治理论的主心骨。晚年是在慕尼黑大学度过的,其实也不能说“晚”,去世时纔五十六岁。
  我遗憾的是,在他之后,直到今天,欧洲对于自身文明的剖析,对于别种文明的了解,都还没有从整体上超过他,而他却已被遗忘。
  我认为,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失记。
  在韦伯去世两年后,一位二十二岁的青年学生在海德堡大学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他就是弗洛姆牗ErichFromm牍,后来成为法兰克福学派的大将和元老。海德堡大学在介绍自己培养出的人纔时没有提到他,但你一提,他们还是为之而骄傲。
  “怎么,连他,你们中国人也知道牵”他们不无惊讶。
  我说,在中国,即便是对哲学毫无兴趣的某些青年群落,也有很多人读过他的《爱的艺术》。我说这话时想起十余年前到中国南方旅行,在广州夜市的每个书摊上都见到这本书,那些刚刚从农村到广州打工的淳朴女孩子,半懂不懂地翻阅着,然后红着脸把它买回。
  我知道她们误会了弗洛姆,但又高兴她们在休息时间能够去啃几句弗洛姆。
  弗洛姆的学术出发点是精神分析学,但最后让他知名于世间的是以爱为中心的人生哲学。他所说的爱不同于广州青年女工们的期待,而是一种弥散型、循环型的大爱。按他的说法,你爱一个人,也就是通过他爱了所有的人,包括爱你自己。他的憧憬是所有的人互爱,爱世界、爱生活,使爱充溢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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