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187)

2025-10-10 评论

  更夫左手提一盏马灯,右手握一根戟棒,一路上用丹麦话吟唱着类似于“火烛小心”之类的句子。走到河边特别警惕,弯下腰去观察水情,岸边有一枚石柱刻明,一六三四年的洪水曾使小城灭顶,更夫离开河边又回到街道,偶尔有一二只苍老的手轻撩窗帘,那是长夜的失眠者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与更夫聊天,他说,在丹麦过日子,要学会如何度过长夜。连当今的玛格丽特女王也试着适应,她说过:“在冬季王宫的长夜里,我把优美的法国散文翻译成丹麦文,作为消遣。”果然,她成了一位杰出的文学翻译家。在我眼中,她以女王之尊,现身说法地道出了长夜与文学的关系。
  第二站便是奥登塞,安徒生的家乡。我起了个大早穿过市场去找他出生的那间红顶房。圣诞节又临近了,特意浏览了一下市场,卖火柴小女孩心中的圣诞树和烤鹅,依然在这里碧绿焦黄。
  一转弯就看到了街那头的红顶房。急速赶去,快步踏入,房间非常狭小。当年这里是贫民窟,房顶下住了很多人家。安徒生家更是贫困,祖母做过乞丐,父亲是个木匠,母亲替别人洗衣……哪种愁苦他没有受过他把这一切都囫囵咽下,终于明白了这世上唯一可以倾心的,只有孩子。
  阿子们的眼睛没有国籍又最善于寻找,很快从世界各地教室的窗口,盯上了这间红顶房。
  但是,哪怕是全世界儿童的眼睛集合起来也帮不了安徒生,安徒生还是久久地缺少自信。不仅出身贫寒,而且是小语种写作,是否能得到文学界的承认他一直想成为当时比较有名的奥伦斯拉格AdamOehlenschlager这样的丹麦作家,却受到各方面的嘲笑。
  他很想获得丹麦之外的欧洲文学界支持,努力结交文化名人,结果反让人家觉得有『摇尾乞怜的奴态”。即便他后来终于受到广泛承认,人们也只认为他是一个善于编制漂亮童话的有趣作家,并不认为他是文学巨匠。因此,直到他临死之时,还渴求会见任何访问者,希望在他们的话语中找到赏识自己的点滴信息。他敏感脆弱,极易受伤。
  他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巨匠。那些他所羡慕、拜访、害怕的名人,没有一个能望其项背,更不必说像奥伦斯拉格这样的地区性人物了。
  今天,当我们早已长大,不再留连童话,那就有资格说了:他是一个永恒的坐标,审核着全人类的文学在什么程度上塑造了世道人心。
  他肯定已经塑造了世道人心,证据是,很少悬挂国旗的丹麦,把一面国旗端端正正地升起在那幢红顶房上。
  漫漫长夜……
  我们车队进入哥本哈根纔下午三点半,天已黑了。当地朋友说,到明天早晨八点,它纔亮。
  终于知道,什么叫漫漫长夜。
  摆暗和寂寞能够帮助深思。一个只有五百万人的小国在世界科学界成果卓著,尤其在电磁学、光学、天文学、解剖学、医学、核物理学等方面甚至大师辈出,这大概与长夜有关吧短暂的白天减少了粗浅型劳动的有效时间,却不会减少一个国家的智能水平。
  然而,黑暗和寂寞还有大量的负面效应。人们的懮郁大多在阳光中消遁,在朋友中散发,这种可能在这里大大减少,因此越积越厚,越焖越稠,造成一种群体性的心理倾向,产生广泛而强烈的自杀欲望。在冥冥之中只有教堂的锺声会起一点心理舒缓作用,但这种作用也因习以为常而渐渐减弱。
  我想起了克尔恺郭尔。
  哥本哈根对他来说几乎是一个天生的地狱。父亲的惊恐苦闷和行为失检几乎打碎了他整个童年,家里灾祸不断,自己体质很差。为从地狱解脱他选择了神学,而选择神学又使他不得不放弃初恋。『她选择了哭泣,我选择了痛苦”,但令人感动的是,他一生的写作,都是为了树立一个悼念爱情的纪念碑。克尔恺郭尔的这一切行止,都与这个城市有关。
  更重要的当然是他在黑暗中的思考。他最为大家熟悉的思考成果是把人生境界划分为三个阶段,一为审美阶段,二为道德阶段,三为宗教阶段。由浅入深,层层否定,而终点便是第三阶段。
  其实他所说的审美阶段,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感性阶段,即追求感官满足的阶段。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停留在这个阶段,但也有一些人领悟到其间的无聊和寡德,便上升到道德阶段。人在道德阶段是非分明、行为完美、无瑕可击,但更多地出自于一种外在规范,一种自我克制,因此必然因压抑天性而陷入痛苦。能够意识到这种痛苦并愿意从更高层面上获得解脱的人,就有可能进入宗教阶段。克尔恺郭尔认为在那个阶段一个人就会不受物质诱惑,不怕舆论压力,挣脱尘世网络,漠然道德评判,只是单独站在旷野上与上帝对话,在偿还人生债务的剧痛中感受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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