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102)

2025-10-10 评论

  “你自己有啥子心事?”
  “还是那句话:要是我自己能有一支枪……”
  听见王三少叫门的声音,王成山赶快从火边跳起来,跑了出去。王三少进来时候,菊生装做已经睡熟了,用眼睛缝儿偷偷观望。王三少脸上带一种沮丧神情,颜色比往日还要黑青,非常难看。他虽然戴着水獭皮帽,穿着羊皮袍,外罩一件毛呢大衣,却冷得微微发抖。擤去了一把鼻涕,王三少坐在火边说:
  “成山,睡觉要机警一点,年轻人总是瞌睡太大!”
  王成山胆怯地问:“刚才出了啥子事情?”
  “他们把赵二海的枪摘①了。”
  ①缴少数人的枪叫做“摘”,缴多数叫做“揽”,其初都是土匪的黑话,后来变成社会上的普通话,现在又该被人忘掉了。
  “三支枪都搞了?”王成山吃惊地望着三少。
  “可不是都摘了!”
  “人呢?”
  “二海跟三海当场就打憨了①;那一个姓王的带着彩跳墙跑啦。”
  ①“打憨”就是“打死”。
  “是管家的叫干的?”
  王三少点点头,兔死狐悲地咂一下嘴唇,没再说话。他走去把屋门闩好,又用两根木棍顶好,然后把手枪放到枕边,脱去大衣和棉裤,坐在被窝里,慢慢地抽着纸烟。王成山又坐回火盆旁边,抱着步枪,低着头不做一声。过了一刻,王三少吹去烟灰,说:
  “近几天有人说我的坏话,想撵我离开杆子。你看,有人说我从前黑①过朋友,这话他妈的从哪儿说起啊!”
  ①“黑”是动词,意思是陷害朋友。
  看侄儿不做一声,王三少不便再说下去。把纸烟吸完以后,他深深地叹口气,取去皮帽,钻进被窝。陶菊生本来是脊背朝着干老子,这时就装做睡意朦胧的样子翻转身子;避免干老子搂抱着他。但王三少嘴中的气息是那样难闻,不到十分钟,菊生再也忍受不下去,只好把身子再翻转一次。当王三少把他往怀里搂抱时候,他曾经挣扎一下,但忽然一想,便不再动了。因为他觉得许多天他都被干老子搂着睡觉,两个人都穿着几层衣服①,自来没见干老子有不好的动作。很可能王三少对待他确实是出于父性的慈爱,刘老义说的话只是一种最坏的误解,甚至是一种诬蔑。尤其是他已经知道王三少近来正自顾不暇,纵然操有坏心思,想来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陶菊生一直到王成山在床上扯起鼾声时还没入睡。不过为怕干老子发生疑心,他不得不假装做睡得很熟的样子,因为他晓得王三少也在醒着。不晓得熬了多久,感觉到干老子已经睡熟,于是他想到母亲,想到前途,热泪滔滔地向枕上流去。
  ①土匪为随时应付突发的事变,晚上睡觉都穿着里边衣服。
  哭过一阵后,他睁着模糊的泪眼凝望窗口。窗上的月色已经落尽,遥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一两声公鸡啼叫。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受着失眠滋味,夜长得叫人害怕!……——
  

  第二天,王三少像往日一样,快到吃午饭的时候起床,一面穿衣服一面咳嗽,马马虎虎地用热手巾在脸上擦了一把,就躺下去烧起烟来。每天起床以后,他的第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过瘾。在烟瘾来时,他既不愿吃东西,也不肯多说话,脸上带着一种厌烦和冷淡表情。平常,王成山和小伕子就已经不敢随便同他讲话,这时候更不敢有一点声音,大家都尽可能轻轻地走动,轻轻地呼吸。今天他的脸色更难看,阴沉而苦恼,使人预感到有什么严重的事情会要爆发。吸过两个烟泡后,王三少忽然从床上欠起身,向地上吐口黄痰,擤把鼻涕,困倦地打个哈欠。一打呵欠,就从他的深深的大眼角挤出来清淡的泪水,说明他的烟瘾还没有过足。
  从小伕子手里接过来一碗荷包蛋,王三少蹲在烟灯旁一面吃一面默想;清鼻涕沿人中奔流下来,拖在刚刮过不久的铁青色的嘴唇上,偶尔被碗沿儿粘起长丝。王成山从火边抬起头来,轻轻地咳一下,清清喉咙,恭谨而畏怯地小声说:
  “三叔,我看咱们不如早一点离开捻子……”
  王三少没有做声,也没有任何表情,深沉得叫神仙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停了片刻,他的侄儿越发带着担心的口气说:
  “前几天我就听到些坏风声,没有在意,也没有敢叫三叔知道。昨晚喝汤时候刘老义来了一趟,他对我说——”王成山扭转头来向菊生和小伕子望了一眼,吩咐说:“你俩到院里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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