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生和小伕子很听话地走了出去。菊生在院里一面踢毽子,一面留心偷听着屋里谈话,却一句也听不清楚,只感到他们谈话的口气相当严重。屋里悄声地谈过了一阵后,陶菊生听见干老子在桌上放下碗筷的声音,拿小剪刀剪灯花的声音,随后才听见他躺下去冷笑一声说:
“哼!宁为凶手,不作苦王。只要一看不那个。你就‘先下手为强’,纵然咱们不能赚,也要捞够本儿。”
“我啥都不怕,我就怕万一措手不及……”
“那就得看你娃子的眼睛亮不亮!”干老子差不多是用教训的口吻说。“只要小心,难道他们手里拿的是枪,咱们手里拿的是烧火棍?赵二海们就吃亏在粗心大意!”
屋里的谈话终止了。王成山从屋里走出来,拉一个草墩子坐在太阳下,拆卸下枪栓零件,准备擦油。
忽然瓤子九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扣好,匆匆忙忙地走进院子,向王成山问一句:“你三叔在屋吗?”没等到王成山回答出来,瓤子九已经三步两步地跑进屋去。
王成山看出这情形有点不妙,赶快将枪栓安好,推上一颗顶膛子,站到窗外向里边偷听。小伕子很机灵地抛下毽子,跑出大门望一望,然后也走回来屏息地站立在成山旁边。陶菊生独个儿继续踢毽子,却同时在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因为意识到他自己毕竟是个票,他没有敢走去同王成山们站在一道。心中七上八下地玩了一会儿,他在王成山刚才坐过的草墩上坐下去,拾起一根麦秸棒在地上信手画着。三天来他已经得到了不少资料,判断出干老子在杆子上犯了众恶,势必要发生事情。他想,即让不会发生像赵二海们那样的不幸事件,干老子也必得带着王成山脱离杆子。那样一来,他自己怎么好呢?他是属于全杆子的,干老子没资格把他带走,这使他的心稍稍儿轻松一点。但是,回票房里去也是糟糕。十几天来他亲眼看见撕过许多票,还有许多票被割去耳朵。如今多半依靠他在杆子中被大家另眼相看,他兄弟俩才能够平安活着;要是他回到票房,那结果是可以想得出的。他一面想着自己的未来命运,一面偷听着屋里的谈话。忽然他听见干老子同瓤子九提到了他的名字,但下面的话却又不分明,只听出干老子后来表示同意说:“这样也好,也好。”菊生忍不住从草墩上站起来,向王成山望了望,希望能得到一点消息。见王成山脸色很阴沉,菊生默默地走到院角落的小村旁,抚摩着拴在树上的小山羊的白毛消遣。小山羊在他的腿上轻轻地抵两下,抬起头来望着他,凄凉地叫了一声。
王三少一面勒围巾一面从屋里出来,好像没有看见王成山和陶菊生似的,匆匆地走出院子。王成山和小伕子先进了屋里;过了片刻,王成山把菊生也唤了进去。瓤子九躺在床上烧大烟,王成山坐在他的对面,小伕子坐在床前的火堆旁边。看见菊生,瓤子九笑眯眯地叫他贴近他的腿边坐下,说:
“你干老子和王成山今天要离开杆子啦,你自己怎样打算?”
菊生源了王成山一眼,回答说:“我没有打算。”
“管家的要你回到票房去,你情愿不情愿?”
“妈的,我晓得你不愿回到票房去!”瓤子九笑着说:“你怕割你的耳朵,镟你的鼻子!可是不回票房去怎么能成?你家里不肯拿钱来赎你们,你弟兄俩的性命终究保不住,多拖延日子罢了!”
菊生的眼光落在烟灯上,茫然地瞧着橙黄色的灯亮儿,想不起说什么话好。听见院里的小山羊咩咩地连叫两声,他的心一动,想起来四五岁时候,他的家还在乡下的老宅子里,家中也喂了几只山羊。每次老祖母或母亲叫他到群房院里去看看羊跑了没有,他明看羊已经跑出后门了,但因为不愿离开母亲去找羊,就站在堂屋后的花椒树下学几声羊叫,然后跑回堂屋院说羊还在。大人们一面嚷①他小小的人儿说白话,一面又笑他,亲他,称赞他的心里窟眼儿多。这回忆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灵魂,他的眼珠立刻不由地充满了泪水。
①在我的故乡,嚷和骂不同:嚷是以理责备人,不必出恶言(下流粗话),骂是用恶言侮辱人。在普通官话中全用“骂”字,没有分别。例如《汉书·东方朔传》有这样一句:“上(武帝)乃起入省中,夕时召让朔。”颜师古注曰:“让,责也。”古书上这样的用法极多。但现在“让”读去声,“嚷”字读上声,所以这“责让”的“让”字应写做“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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