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105)

2025-10-10 评论

  这天下午,人们有的出去玩耍,有的睡觉,薛正礼坐在火边,好像在想着心事。他的对面坐着陈老五,正在擦抢。陈老五是菊生比较不很欢喜的人。当菊生们一群刚被捉到时,在官路旁的干沟中把菊生的灰大衫穿在身上的就是他。他大约有三十五岁年纪,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胡子占去脸部的二分之一。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设法找剃头匠给他刮脸;如果有两天遇不见剃头匠,他就会变做猩猩。每逢刮脸,像割草一样地喳喳响。他的手十分奇怪,连背面指关节也有硬皮,像手掌上的茧子一样。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做得过分瘦窄,扣子极密,料子是一种发亮的黑洋布,只有那时候的乡下土财主才觉得这布料和式样好看。每次洗脸后,他总是要在他的比枣树皮光不多少的脸孔上抹一些雪花膏,免得脸皮被寒风吹裂。如今他正用心用意地用他的笨拙的手指给枪栓上的零件擦油,没有说话。陶菊生坐在薛和陈之间,低着头在磨盘上研墨,脸蛋映着火光发红。墨研好后,他向他的干老子问:
  “二伯,怎么写?”
  “写厉害一点,”薛正礼抬起头说。“要二百两烟土,一千块大洋。”
  菊生把笔尖放到火上烤一烤,俯在磨盘上写起信来。信写好,他转过身来字字分明地念给他的干老子听:
  王庄的村民知悉:
  兹因缺钱使用,要你们在三天以外,五天以里,送来烟土二百两,大洋一千元。若不照办,烧你们的房子,打死你们的人,鸡犬不留,玉石俱焚!
  薛正礼启
  薛正礼一面听一面微微地笑着点头。听完后,他很感兴趣地把信纸接过去,仔细地端量了一会儿,说:
  “你写的很好,很好。”他又研究片刻,抬起头来笑着问:“你没有把我的名字写错?”
  “没有。”菊生笑了,心里说:“怎么能够写错呢?”
  “这是‘薛’字,这是‘正’字……”薛正礼用指头指点着认下去,终于忍不住奇怪地问:“这里怎么多了一个字?”
  “‘启’字……”菊生窘得脸红,因为自来先生们没有讲说过这个字的真正意义。“这是写信的规矩,不要它也可以。”
  这回答已经使薛正礼感到满足,他把信放在磨盘上,在火上搓着手,和蔼地问:
  “菊生,你说实话,你想跑不想?”
  菊生天真地摇摇头说:“不想。”
  “真不想?”
  “真不想。”
  “你愿意跑就跑,反正没有人看着你。我怕你跑不了就糟啦,要是给抓了回来,会连你二哥一起干掉的。再说,如今到处是蹚将,跑出去给霸爷①抓了去,你就不会像在这儿一样享福了。”
  ①零星土匪被称做“霸爷”,比大股土匪要残酷许多倍。大股土匪也讨厌他们。
  “我知道。”菊生很听话地回答说。
  干燥的雪子儿开始落下来,在瓦扎檐①上和院里的黄土地上跳着,滚着,发出一种好听的细小声音。陈老五已经把枪栓安好,向门外望一望,烤着手喃喃地自言自语说:
  ①草房用瓦镶边叫做“瓦扎檐”。
  “好雪,可惜下的晚了一点。要是早下二十天,麦苗就得力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根充象牙①的烟嘴儿,安上纸烟,就火上吸着后,看着菊生的脸孔说:“你们上洋学堂的,一出学堂就能做官。菊生,你日后做了官,我同你干老子找你去,你大小给个差事就成。你叫你干老子做啥子差事?”
  ①充象牙是假象牙、人工象牙。
  陶菊生嘻嘻笑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看,”薛正礼说,“我顶好给菊生做卫队连连长。”
  “对,我们都给他做卫队去!”陈老五同意地叫着说。“菊生,只要你做个县知事,俺们就去找你,你可不要不收留俺们。”
  “到那时候,”薛正礼笑着说,“他一准会把咱们忘到九霄云外了。”
  这句话刚刚落地,从隔壁庙中突然发出来一阵皮鞭声和一个老年人的惨叫声,十分刺耳,同时又听见赵狮子的愤恨的谩骂声。陈老五从火边跳起来,兴奋地说:
  “妈的赵狮子,到底把他的亲舅骗来啦!”
  薛正礼皱紧眉头,听了会儿,低下头默默地在火上烤手。
  “我去帮赵狮子打几下。”陈老五兴致勃勃地说,提着枪向外就走。
  “喂,老五,”薛正礼抬起头来说,“叫狮子给他个‘快性’①,好歹总算是亲舅!”
  ①“快性”是要人快死,免得多受罪,和“慢性”对待相反。在讲义气的土匪中慢性的杀害人也被认为不人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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