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注意到菊生的表情,瓤子九不再说下去,把烟泡安到斗门上,用袖口擦去黄胡子上的清鼻涕,快活地吸起烟来。王成山望着菊生笑一下,说:
“薛二哥要你跟着他,你愿不愿意去?”
“愿意,”菊生回答说,声音弱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听见。随即他抬起头来,问:“你还回来么?”
“说不定。”王成山怅惘地拍拍怀中抱的步枪说:“要是我有这个家伙,我就来同大家一道玩啦。”
“只要你三叔肯放手,”瓤子九把烟枪拿离开嘴唇说,“你来跟老子,老子给你枪!”
王成山忠厚地微微一笑,说:“你放不放心我?”
瓤子九一面说着“放心”,一面赶忙把烟枪嘴儿向自己的嘴里送去。把斗门上的残余烟泡抽完后,瓤子九用中指在小水壶中蘸了一滴水,饮①过斗门,然后放下烟枪,坐起来整好皮帽,向王成山说:
①“饮”字在此处读去声,不读上声。在沁韵。如饮牛,饮牲口,意思是使其喝水,或拿水叫它喝。《左传》宣公十二年有“饮马于河而归”一句,古诗的“饮马长城窟”,《离骚》的“饮余马于咸池兮,”用法都同。去声饮字应该只适用于动物;“饮斗门”是用于非动物的变例。但在古代,也用于人,如《礼记·檀弓》上有一句:“酌以饮寡人,”这用法在今天的活语言中好像已经没有了。
“成山,我同你三叔从滚灰堆,玩泥钱①的时候就相好,三十多年啦,他的底细老子全明白。有人说他黑过朋友,真冤枉!你二叔吃亏就吃在他祖上出过排场人,交民国打了瓦,家产踢干了,可是少爷脾气没踢掉,一只眼睛长在囟门上,说出话来噎人,所以在蹚将群中总是裹脚布围脖子,臭一圈儿!成山,你说老子说的话对呀不对?”
①乡下孩子爱用泥巴做成制钱玩耍。
“对,”王成山点头说,“说他黑过朋友真是冤枉他。”
“刘老义待一会儿来带你去,”瓤子九又拍着菊生的肩膀说,“你不回票房去我也高兴,免得你逃跑啦老子担责。”
瓤子九嘻嘻地笑着跳下床,又点着一根香烟,双手插进袖筒里,紧夹着膀子走了——
瓤子九走后不久,刘老义跑了来,像接受遗产似地把菊生带走。菊生的新义父名叫薛正礼,一班人都称他薛二哥,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值得大家尊敬的忠厚性格。他在杆子中是一个重要头目,为人很和平谨慎,不多言多语,没任何不良嗜好,连一根纸烟也不肯抽。菊生从前曾经见过他,知道刘老义和赵狮子都是他的部下,但同他并不很熟。当刘老义把菊生带到他的面前时,他不让菊生磕头,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好吧,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菊生现在才晓得在官路上追赶他们的那群土匪全是他的部下;不过没人再提起那件事,连菊生也没有丝毫怀恨之意,只觉得有点儿滑稽。
跟随着薛正礼,菊生的精神上的痛苦减轻了不少。一两天过后,他同薛正礼部下每个人都混熟了,人们都喜欢带着他一道溜达。这个团体虽然比王三少的团体大几倍,却没有小伕子,陶菊生就替他们作一点琐细事情。行军的时候,菊生的身上挂一个灰布包,里边装着纸烟、火柴,和一套烟家伙①。虽然这个团体中没有“瘾君子”,但有时他们也躺下去搔②着玩儿,尤其有时必须拿大烟招待朋友。薛正礼给菊生一条新的白毛巾,使他包在头上,连耳朵也盖了起来。他脚上的鞋子破了,刘老义替他问老百姓要来一双新的。人们对他的监视也不像从前紧,随时他可以一个人在村里跑来跑去。
①一套烟家伙包括烟灯,烟枪,钎子,挖刀,一切必需的工具。
②小孩子乱摸乱拿他们所不该玩的东西,河南的口语说是“搔”,大人抽大烟也叫“搔”,是引伸了“搔”的原义。
就在菊生来到薛正礼这儿的五天头上,票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胡玉莹在晚间逃走了。自从杆子成立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这样事情。胡玉莹的舅父几乎被独眼龙李二红用皮鞭打死,其余的票子也都换了打。听到这个消息,陶菊生立刻跑到票房去看他的二哥。芹生瑟缩地蹲在麦秸窝中,偷偷地告诉菊生,当胡玉莹逃走时他本来也可以跟着走,但为怕菊生吃苦,他犹豫一下就留下了。“打的怎么样?”菊生问,望着芹生的蓬乱而肮脏的头发。“不要紧。”芹生悄声说,“二红刚打了两三下,恰巧赵狮子跑来玩耍,他把鞭子要了去,打得很轻。”菊生从他二哥的耳朵棱上捏下来一个肥大的黑虱子,离了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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