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烧的泡子太大,我再吸就要醉了。”
“一口烟怎么能吸醉人?二哥,你还是把这半口吸了好,我看你有点伤风。”
“刚才我的鼻子有点齉,吸了这半口已经通了。”薛正礼故意用力地呼吸几下,证明他已经不再伤风。
七少笑了一下说:“唉,你真是一个谨慎人!要是你生在太平年头,一定会治很大的家业。”
赵狮子和菊生坐在床前边隔着火盆的板凳上,一直没做声。菊生本来很瞌睡,但到了生地方,一切新鲜,又稍稍地精神起来。他虽然用眼睛向屋中各地方看了一遍,把几幅旧字画欣赏半天,但他的一多半的注意力却是被二门内的一些声音吸引了去。从二门内传出来的切菜产,剁肉声,油锅的炸物声,不断的说话声,他想象出厨房中的忙碌情形,同时又回忆到儿童时代他自己的家庭是怎样忙碌而热闹地过着除夕。一会儿,他的心完全从现实离开,在童年生活的河流中漂流浮沉。七少对于烟土所发挥的渊博知识他没有注意,不过在薛正礼吸烟时烟榻上被一片香雾笼罩,使他不自禁地偷偷地抽几下鼻子。
从二门里慢慢地走出来小小的镶铜木鞋底①落在砖地上的叮噹声,到窗外停止了。过了片刻,菊生听见窗外站的女人吹着纸捻,咕噜噜吸了一口水烟,随即把烟灰吹落地上,轻轻地咳嗽几声,吐了一口痰,朝着屋里问:
①从前缠小脚的女人们所穿的一种高跟鞋,底子是用木头做的,也有的怕磨损太快,加有铜底。
“你们要不要吃点东西?”
七少回答说:“还早着哩,等等吧。”
窗外的人声说:“你看,二哥跟狮子轻易不回来,你们想要吃啥子,我就吩咐伙计们早点预备。”
薛正礼在床上欠身说:“我们都还饱饱的,不用预备。你不来屋里坐坐吗?”
“七少奶,没有外人,来屋里坐坐吧。”赵狮子转过头朝向窗子说。
窗外的声音问:“你们常常说的那个菊生也来了?”
赵狮子赶忙回答:“也在这儿。你进来看看吧,七少奶,他明儿一早还要给你拜年哩。”
木鞋底叮噹叮噹地响了几声,于是风门一开,闪进来一位年岁不到三十的少奶奶,怀里抱着一把白钢水烟袋。薛正礼赶快从床上坐直身,赵狮子和菊生都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这位七少奶远远地站在屋当间靠后墙的方桌旁边,向菊生瞟一眼,转望着烟榻说:
“看我多不懂规矩,二哥在这里我就随便走进来①。”她又转向赵狮子:“他就是菊生?”
①按封建礼教,妇女不应该随便同“阿伯子哥”(丈夫的兄长)见面。
菊生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点一下头。
赵狮子笑嘻嘻地问:“七少奶,你看他像不像好家孩子?”
“明眉大眼的,可像!”
七少奶在方桌边坐下去,把水烟袋放在桌上,用长指甲弹一弹左手袖头上落的烟丝。菊生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觉得她一定会问他许多问题。但这位眼泡微微虚肿的年轻主妇并不像别人一样地对他亲切。她又瞟了他一眼,就转过去望着烟榻说:
“听说杆子破五前后要拉到茨园来,特意派伙计进城去买了很多的海菜,要丰丰富富地置几桌酒席请请你们。”
薛正礼客气地说:“其实用不着海菜,只要有肉就中。”
七少奶笑了一下:“肉可吃不完。今年咱自己杀了一口猪,一只羊,佃户们又送来了几只猎腿跟羊腿。有一家新佃户只送来两只老母鸡,怪不懂事的,我打算下一季把他掐了。”
薛正礼劝说道:“你可以教训教训他,让他以后逢年过节多送一点礼好啦。眼下穷人家给人家种地也很苦,丢了地就等于丢了全家人的命。”
“唉,二哥你不知道,为着祖上留的这几顷地,我一年到头生不尽的闲气,操不尽的闲心!你七兄弟是家务事完全不管,千斤担子撂在我一人身上。这年头,人心不古,佃户们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明地拐,暗地偷,看着几顷地,见打不见收的,吃剩下的才分给咱主人家。就这样一来二去,把佃户们惯得不像话,不掐掉一两家做榜样就没法弄了。”
赵狮子坐下去,半开玩笑说:“七少奶,这年头要那么多地有啥用?我看还不如你把地卖一顷换成枪,交给我,我准定孝敬你的黑白货比地里出产的要多好几倍。”
七少笑着说:“对,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七少奶笑着同意说:“卖地我倒不心疼。反正他这个人是鹰嘴鸭爪子,能吃不能挣;花钱像一股水,铁打铜铸的江山也会叫他踢零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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