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157)

2025-10-10 评论

  ①用红纸包裹着的赏钱。
  一过元宵,薛岗和茨园有一群青年农民加入了杆子,另一群不辞而别,往远处吃粮去了。这事情给一部分做父母的和地主们很大恐惧。做父母的害怕从此后孩子们永远不会再安分地回到家里,随时都有被打死危险。地主们担心从此后土匪更多,下力做活的人很少,连薛岗和茨园周围的田地也要荒了。他们曾经找七少商量过,希望他能够说句话将这种普遍下水的风气阻止。但七少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他甩着手说:
  “这是劫数,我能有啥子办法?以我看,如其他们去远处吃粮当兵,倒不如留在本地蹚;在本地蹚还可以照顾家门。”
  “唉,七少,”一位比七少辈长的地主说,“这样一来,咱这儿的地可要全荒了!”
  “我刚才不是说过么?这是劫数,地荒了也只该荒了。”
  “到那时,不分贫富,大家同归于尽!”这位地主说,像是哀求,又像是对七少发出警告。
  “走一步说一步。”七少冷笑说,“光发愁有啥办法?”
  一位老年的农人,他的孩于入了杆子,把两只手抱在胸前,望着七少的脸孔,噙着眼泪说:“孩子出去吃粮我倒不阻挡,当兵总比落一个贼名强得多。一做蹚将,就变成一个黑人,他自己不会有好下场,还要连累家庭。七少,我求求你,你看我已经老老几十岁,动一动你的金口,说句话把亮娃叫回来。以后我带着他出去讨饭,至死也忘不下你的大恩。”
  “李管家的目下正要扩充人,我怎么敢把亮娃叫回来?人家亮娃是甘心下水,你叫我刮大风吃炒面,见管家的如何张嘴?”
  “七少,我求求你,你见了管家的就说我是一个孤老儿,只有这一个孙子……”
  “这不能算理由。人家李管家的还是三门头守的一棵孤苗呢!”
  老年的农人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说:“亮娃去年春天就说要吃粮,要吃粮,在家中没有指望。我高低不让他出远门,顺劝横劝,劝他苦守在家里。早知如此,我还不如那时候把绳子一松,任他意远走高飞!”
  七少安慰说:“老五伯,你老人家别难过。这年头,当蹚将跟当兵是一样的,一头半斤,一头八两。今天当兵,明天说不定就变成蹚将;今天的蹚将,明天也可能就是兵,就是官长。要是说当蹚将是提着头过日子,当兵的何尝不是带腿的麻枯①?迟早不是壮了远方的田地?”七少的烟青脸孔上挂出笑容,打一个哈欠,又接着说:“你老人家静等着享福吧,亮娃日后要混阔哩!”
  ①“麻枯”又叫做饼,是芝麻榨过油以后余下的渣滓,很好的肥料。
  老头子摇着花白胡须说:“只要他日后能够安安稳稳地洗了手就算万福,我还希望他成龙变凤么?”
  七少不仅不劝阻青年们下水蹚,还要在背后怂恿,并且替他们介绍枪支。他看定这世界在十年或二十年内不会有转机,所以拿主意要混水摸鱼。曾有人给他批八字,说他到三十八岁时要做大官,起码做团长。他相信这是很有可能的,只再等三年就妥了。现在联络架杆的,怂恿人下水,与他的做官梦很有关系。他想,只要时机成熟,他自己只需要托亲戚向政府或驻军要个空名义,大旗一竖,人枪俱备,官就像拾的一样到手了。
  见七少在暗中怂恿着年轻的人们下水,薛正礼也没法把大家阻拦。不过为将来他自己落一个问心无愧起见,他除允许强娃入他的一股外,其余的一概不收,让他们各找门路。后来为着一种同情心,他又收容了一个从北乡来的说书的。这个人叫做老张,一向在各地卖唱过活。同村的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物把他的女人霸占,他为要报仇才进杆子。因为他是甩手子,地位很低,大家都很少对他注意。只有王成山和陶菊生同他很好,时常在没人时向他学唱。
  薛正礼本来不大爱讲话,过了年节,他越发显得沉默。有一次只有王成山、菊生和强娃在他跟前,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叹了口气,说:
  “这年头,活在世界上真不容易!”
  强娃抬起头来问:“二叔,你怎么忽然说出这话来?”
  “你想,庄稼人逼得没有路可走,年轻的小伙子不当兵就当蹚将。可是当兵跟当蹚将能算是一条路么?”
  “为啥子不算是一条路?”强娃说,不明白正礼的意思。“像二叔你这样,一收抚不就是官么?”
  “哼,官不是容易做的!”薛正礼说过后就咂了一下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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