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22)

2025-10-10 评论

陶菊生嘻嘻笑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看,”薛正礼说,“我顶好给菊生做卫队连连长。”www.tianyashukU.com

“对,我们都给他做卫队去!”陈老五同意地叫着说。“菊生,只要你做个县知事,俺们就去找你,你可不要不收留俺们。”

“到那时候,”薛正礼笑着说,“他一准会把咱们忘到九霄云外了。”

这句话刚刚落地,从隔壁庙中突然发出来一阵皮鞭声和一个老年人的惨叫声,十分刺耳,同时又听见赵狮子的愤恨的谩骂声。陈老五从火边跳起来,兴奋地说:

“妈的赵狮子,到底把他的亲舅骗来啦!”

薛正礼皱紧眉头,听了会儿,低下头默默地在火上烤手。

“我去帮赵狮子打几下。”陈老五兴致勃勃地说,提着枪向外就走。

“喂,老五,”薛正礼抬起头来说,“叫狮子给他个‘快性’①,好歹总算是亲舅!”

①“快性”是要人快死,免得多受罪,和“慢性”对待相反。在讲义气的土匪中慢性的杀害人也被认为不人道的。

陈老五走后,陶菊生同他的干老子都不说话,望着院里飘飞的微雪带着雪子儿,倾听着隔壁庙中的打人声音。菊生不明白为什么赵狮子这样地对待亲舅,心中充满了恐怖和难过。过了一会儿,他再也忍耐不住,向他的干老子恳求说:

“二伯,你去劝一劝狮子叔吧!”

“不要管他!”薛正礼摇一下头说,从嘴角流出来一丝无可奈何的笑—— 雪下到半夜便停止了。陶菊生从梦中被唤醒,睁眼一看,大家都已起来,准备出发了。他赶快穿好袍子,勒好头上的白毛巾,把灰布包挂在身上。近来因为杆子的实力逐渐强大,总在白天移动,夜晚盘住。如今半夜准备出发,显然有特别原故。菊生因为心中过于紧张,又加之乍离床铺,禁不住浑身打抖,上牙轻轻地打着下牙。他看出来大家还有所等待,便走到火边蹲下,玩起火来。

大家收拾停当,都围在火边烤火。菊生发现少了赵狮子和陈老五,觉得诧异。村外什么地方发出来两声枪响,引起来远处的几声狗叫,随即又一切寂静。就在这时候,房主人送来了半桶热水。大家轮流洗过脸,重新围坐在火边。过了一会儿,赵狮子推门进来,一边跺着鞍上的雪,一边故意地大声哈热气,胖胖的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刘老义用力地抽一口纸烟,上下打量着赵狮子,俏皮地笑着问:

“送回家了么?”

“送回家啦!”狮子回答说。走到火边,他把一只冰冷的指头插进菊生脖子里,弄得菊生拼命地把脖子缩了进去。“我把他老人家从梁上卸下来,”他接着说,“他已经冻得快死啦。我拖他到火边烤一烤,对他说:‘舅!冤仇可解不可结,我送你回家吧。’他起初不肯信,后来信啦。可是他的两条腿已经给打断啦,不能动弹。我叫那个看他的老百姓背着他,我跟在后边。一路俺俩谈着笑着,怪像一对舅甥呢!……”

“操你娘的!”刘老义忍不住骂了一句,大家都笑了起来。

“俺舅说:‘要不是民国元年闹饥荒,我也不会做出来那一手。事过后我就后悔,一直后悔这十几年。唉!我这一生一世只做下这一件错事,死后没有脸再见你妈!’说着说着,他老人家可真哭了,哭得我的心里也热辣辣的。走了一里多路……”

陈老五肩上挂着步枪,冲进屋来,擤一把清鼻涕抹在门框上,跺掉鞋子上的雪,走到火边,手按着别人的肩头,跷起一只脚放在火上烤着,慢慢地说:

“管家的才动身,咱们不用急。二管家的说:大家该填瓤子的填瓤子,该过瘾的过瘾,等尖嘴子放气①的时候起。”

①“鸡子叫”土匪中说做“尖嘴子放气”。

“操他八辈儿!早知这样,老子不起来了。”刘老义把纸烟头掉进火里,转向赵狮子:“你把他打在哪儿?”

“走了一里多路,”赵狮子继续说,“我叫那个老几把他放下来。我说:‘舅,对不起,你老人家自己回去吧,我不再远送啦。’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趴在雪地上哭起来。他说:‘狮子娃呀,我好歹是你的亲舅,你这样处置我,不会有好报应。’我说:‘舅,你老人家别咒我,我还想活到八十岁哩。’嘣一枪打在他的顶门上,又照他的心上补一枪,打发他老人家回老家啦。”

“你鳖儿总算报仇啦!”刘老义说,像向赵狮子道贺似的。

“不,还有我二舅,”赵狮子收敛了笑容说,“也要他死在我手里我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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