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42)

2025-10-10 评论


“你还是这句话!二舅爷,我实话告你说:你老人家辛辛苦苦地跑来说票,我当然很感激;可是我回去以后,我婆子把我卖了,我可要跟你算账。我娘家虽说穷,可没有死绝,告起状来少不得有你的名字!”

“唉唉,你这姑娘光说丑话!”

“丑?丑话说头里,免得你日后受牵累!”

两位说票人心上压着沉重的担子离开杆子时,太阳已经偏西了。矮胖的小媳妇看来比早晨还要忧愁,行动也格外迟缓起来。高条个儿的小媳妇却依然动作轻快,爱说爱笑,同蹚将们打得火热。她抽空儿扒在矮胖的小媳妇的肩膀上,小声嘱咐说:

“你不要那样忧愁,事情到头上忧愁死有啥子办法?快点对他们随和二点,别死死板板的,惹他们不高兴。”

“唉!我打算回去看一眼小妞儿,一头栽井里淹死……”

“可不要这样想!被土匪拉来不能算偷人养汉。刀架在脖子里,失节是不得已啊!”

菊生无意中听了她们的谈话,对于矮胖的小媳妇的寻死念头十分担心。他想劝劝她,却找不出适当的话;沉默片刻,他望一眼坐在院中擦枪的刘老义,忽然用下巴尖向里间一指,喃喃地小声告诉面前的两位女人说:

“你们听,她一个人在屋里,又哭了!”—— 杆子一连转移了几个地方,总是下午起,晚上盘住。在刘胡庄拉的花票们差不多都被赎走了,少数没有赎走的也都被蹚将们窝藏起来。在起初的两三天内,每次出发,陶菊生因为有许多蹚将喜欢他,总有一匹牲口骑,不是马便是毛驴。在夕阳斜照的荒原上,有时他骑着马同赵狮子互相追逐。他们是那么地快活而兴奋,忽而大声地呼叫着,忽而高声地唱了起来。有时从枯草中惊起来一只兔子,赵狮子欢呼着从肩上取下步枪;枪声一响,只见那只纵窜狂奔的兔子突地一跳,腹部的白毛在阳光中一闪,落下地不再动弹。菊生将马一打,疾驰而去,从地上将死去的兔子捡起。后来,牲口有的被主人赎回,有的被蹚将们自己卖掉,菊生暗暗地有一种失望之感。尤其使菊生感觉空虚的,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填过了瓤子不久,刘老义提着步枪,带着那位姓胡的小姑娘离开杆子,送往一个地方窝藏。菊生明白,永远不能够再看见她了。

好几天来,刘老义比谁都感觉幸福,麻脸上经常的堆着喜笑。有时为着给他的心爱的人儿解闷,他故意当她的面前同赵狮子比赛枪法,拿天上的一只飞鸟或技上的一片残叶作为枪靶。有一次,一只乌鸦缓缓地飞向东南,刘老义故意向西北跑几步,正跑着忽地打转身,步枪一举,乌鸦随着枪声扑噜噜落下地来。他回头看着小姑娘,得意地把大腿一拍,大拇指往鼻子前边一比,咧开大嘴,露着黄牙,笑眯眯地问:“说实话,单凭老子这一手,配不配要你做老婆?”小姑娘脸皮一红,低下头去。于是刘老义放声大笑,笑得那么洪亮,竟使小姑娘骑的毛驴儿大吃一惊,停住蹄子,抬起头,竖起耳朵,楞怔片刻,随后直着长脖子叫了起来。但小姑娘的心好像一个谜,刘老义常常有猜错时候。又有一次,正在行军时刘老义发现半里外有两个老百姓躲进坟园,仅露出黑色的头顶。他嘻嘻笑着,殷勤地问小姑娘:“你要我先打哪边的一个头顶?”小姑娘登时脸色煞白,恐怖地瞪他一眼,用力咬紧嘴唇,低下头去。恰好菊生在他的身旁,拉了他一下,使个眼色,小声阻止说:“老义叔,她怕看打死人。”刘老义失悔地伸一下舌头,眨眨眼睛,天真地笑了起来。“我不是她肚里蛔虫,”他带着抱怨地分辩说,“操她娘,老摸不清她的心事!”小姑娘越是沉默,刘老义越是爱她,因为他认为一个真正的好姑娘就应该像她这样。

如今他带着幸福的心怀,辞别了薛正礼和众位兄弟,送走小姑娘。他打算再过几天,托人把他的母亲接来,择个吉日,在老母亲面前他同小姑娘正正经经地拜拜天地。将来土匪一收编,大小弄个官儿到手,让苦了一辈子的老母亲临到入土前享几天清福,有一个温柔孝顺的儿媳妇在身边侍候。他还想,一年后她会给他生下一个白胖小①,不但给老母亲增加了无限安慰,并且他以后就令被打死,也不怕断根了。想着这些事,他又忍不住露着黄牙,乜斜着眼,从后面望着小姑娘的大辫子,嘴唇一咧一咧地想笑。小姑娘的大辫子在月光下轻轻地摆动着,刘老义的心挂在辩梢上,随着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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