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你千万提拔提拔我,让我过罢年就跟着你去。小年下你回来一趟我不晓得,这两天总说往薛岗找你可总是抽不出空儿。听说你今儿要回来,我上午就在等着你,不敢离茨园一步。二叔,随便给我一根枪就行,才上来我情愿背根坏枪。”
薛正礼伸出一只手在脸上慢慢地捺了一把,喃喃地说:“别跟二叔学,还是老老实实地种地有出息。”
“二叔,请你放心,我已经跟我爹商量好啦,他情愿让我去蹚。他说,只要我跟着二叔一道蹚,他决不阻挡。”
薛正礼坚决地拒绝说:“你爹答应,我不答应。”
强娃失望,转向薛二嫂,恳求说:“二婶,请你替侄儿帮帮言,明儿一拂明我就给你老来拜年,你要我磕几个响头我就磕几个响头。”
薛二嫂一面包饺子一面说:“我给你帮句屁言!你二叔干蹚将是不得已,如今想洗手也不容易。你仔细看,自来干蹚将的有几个得到好果?”
屋里,空气突然间沉重起来,孩子们脸上的笑影散失了。薛正礼吁出一口气,慢慢地按着指关节响了几下,然后劝四方脸的青年说:
“做庄稼吃饭虽说不容易,可总算正门正道,没有人敢说你不是好人。一下水就成黑人,一年到头得提心吊胆,混到煞尾还是——还是——”他瞟了母亲和女人一眼,“还是得不到一个好果。”
“(尸求),只要能够痛快地活几天,死了拉倒!”尖下巴紧跟着冒失地说。
“这年头,怕死不算是英雄好汉!”背后又有人接了一句。
薛大娘停止工作,变脸失色地望着两个说话的青年责备:“都给我爬走!妈的×,大年三十,光说些不吉利话!嘴痒往树上操操去,别站在老子的门口放快①”
①说不吉利话叫做“放快”。
拥挤在门口的青年人和孩子们互相地观望着,片刻间没有人敢再说话,但也没有人愿意离开。薛大娘的脸色又稍微温和起来,一面装着烟袋锅子一面说:
“你二叔轻易不回来一趟,每次回来你们都这样缠他,不叫他安静一刻!”
四方脸的强娃说:“只要二爷答应俺们跟他去,以后俺们就不再缠了。”
“你们都别急,”薛正礼含着微笑说,“等我站定脚步了,你们谁买不起牛的我给你们牛,买不起女人的我替你们买。”
青年们纷纷说:“我们等不着,我们现在就要跟着你下去蹚!”
薛亚礼无可奈何地说:“唉,蹚,蹚,蹚!……”
强娃又恳求说:“二叔,你把你的枪给我一根!”
尖下巴跟着说:“也给我一根!”
另一个青年说:“也给我一根,好坏都行!”
又一个青年说:“我愿意当甩手子,遇着打仗时我自己会夺来一根。”
拿扎鞭的半桩孩子接着说:“二叔,你给我一根短枪!”
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孩子说:“我也要一根!”
另一个孩子说:“我去当小伕子!”
又一个拖鼻涕的孩子说:“我也当小伕子!”
这一群青年人和孩子们用天真的热情的眼光看着薛正礼的脸,互相拥挤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要求下水。一看见这情形,薛大娘不知是感动还是安慰,满是皱纹的脸孔上绽开来并不轻松的一丝笑,把烟袋拿离嘴唇,用慨叹的口气说:
“唉,这世界挖根儿变了,连小小的娃儿家也要去蹚!”
“大奶,”一个青年说,“等二叔一收抚①,你就是老太太啦。”
①“一收抚”即一旦收抚了。
“哼,老太太!”薛大娘不相信地说,但显然为这话感到愉快。
“二婶也是太太了。”又有人加了一句。
薛二嫂笑着说:“我没有那么好的命。我只盼望他们能够早一天收抚成,赶快洗手,以后日子穷一点没有干系。”
“都快给我散散吧,”薛大娘向大家挥着烟袋说,“别再挤在门口了,扰得我想跟菊生说句话都不能够!”
“俺们求二叔的事二叔还没有答应哩!”几个青年差不多同声说。
“好好,你就答应他们这一群小冤孽,”薛大娘望着她的儿子说,“别让他们挤在这里絮叨个没休歇!”
“好好,都散散吧,开了年每个人给你们一根枪跟我蹚去。”薛正礼只好顺口答应说。
虽然多数人看出来薛正礼的这句话不会可靠,但也都怀着一个突然增大的希望而快活起来。那些半懂事不懂事的孩子们实信了他的允诺,快活得乱蹦乱叫。薛大娘从草墩上站起来,慈祥地笑着,挥着烟袋,要大家别尽在门口拥挤。青年人和孩子们开始有少数散去,大部分还留恋着不肯离开。赵狮子从锅台前边跳出来,到门口连推带拉,大声叫着说:“走,都跟我学打枪去!”这确是一个极有力量的号召,青年和孩子们都争着要学打枪。赵狮子在前边跳着跑,一群大大小小的人在后边欢叫着追随。于是门口突然一豁朗,只剩下稀稀的几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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