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干啥子的?”一个跑在最前的麻脸土匪喘着气问,声音像擂鼓一样的震击着人的耳膜。
旅客们几乎同声回答说:“我们是……”
“不准扯谎!”一个麻脸的土匪吩咐说:“谁扯一句谎,就给谁钻一个枪眼儿!”
“一个一个地问他们。”第二个赶来的车轴汉①土匪向麻脸的土匪叫着说:“先问那两个小家伙!”
①短粗身材,像车轴一样。
第一个被盘问的是张明才。他骇得浑身打颤,眼睛里充满泪水,嘴唇搐动着吐不出一个字来。
“快说!”车轴汉的土匪喝叫,“你不说老子一枪打死你!”
“快说你家住哪儿,在啥子地方上学堂!”另一个刚刮过络腮胡的土匪催促说。
紧拉着张明才的一只胳膊的那位中年人用哀求的声调说:“他害怕,你们让我说吧。我们是赊镇人。他在信阳第三师范附小读书,我在信阳帮人家做生意。近来信阳要打仗,生意歇了业,学校也解散了,他父亲托我带他回赊镇……”
“你说!”麻脸的土匪急躁的转向胡玉莹,大声命令说。
“我是邓县人,在信阳信义中学读书,现在学校解散了,要回家去。”
胡玉莹的话一结束,不等土匪开口问,陶菊生就跟着说他同芹生是亲弟兄,芹生在吴佩孚的第三师①当学兵,他当幼年兵,如今军队给打垮了,只好换便衣转回家去。他还说如果大家喜欢要什么东西,可以随便拿去用,只要给他们留一点够吃饭的路费就行。他的话说得极其快,极其大方,孩子气的脸颊上一直带着笑。看见弟弟的勇敢和镇静,芹生也跟着胆壮起来,喃喃地帮菊生说话。土匪们想不到这个小孩子竟会是这样胆壮,使他们都不好意思对他拿出来凶暴态度,连那位麻脸的土匪也在肚子里点头称赞:“好,好,怪有种的!”他向弟兄们交换了一个眼色,盘问的工作就算完了。
①第三师是吴佩孚的基干部队。
“跟我们一道去,”麻脸的土匪态度温和地命令说:“去见见我们的管家的。”
这一群不幸的旅客被土匪带领着重又翻过刚才下来的岗坡走去,像一群被驱赶的山羊一样。陶菊生兄弟几次试着同土匪们攀谈,希望能弄清楚他们的意图,都没有得到结果。翻过岗头又走了一里多路,土匪带他们走下路旁边的一条干沟,开始搜他们的钱财和衣物。那位新刮过络腮胡的土匪从小土车上找到了菊生的一件秋天穿的灰色大褂,赶快穿到身上,一面乱扭着身子端详长短,一面咧着嘴嘻嘻地笑,稍微有一点不好意思。那大褂只搭到他的膝盖下边,颜色又过于轻浅,男不男女不女的,惹得别的土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络腮胡却把这件孩子穿的灰色大褂珍贵地脱下卷起来,揣进怀里。一个年纪最轻的土匪从车上拿出来一本英文字典。因为从来没看见过这样装订的怪书,他十分惊奇地问:“这是谁的?”菊生立刻回答说:“那是我的书。幼年兵也读书的。”年轻的土匪把书翻一翻,望着同伴们笑一笑,自言自语地叹息说:“这么厚的洋书!”随后他掂一掂它的轻重,就把它放回车上。
土匪们搜索过财物以后,带着捕获的旅客们顺着一条小路向东南走去。刚才旅客们心上还保留着几分被释放的希望,如今这希望一步一步地幻灭了。看情形,这分明不是普通的所谓“截路”,但到底要把他们往什么地方带,是不是要把他们杀害在一个离大路稍远的荒僻地方避免招摇,叫他们无从推测。死的恐怖重又猛烈地袭击到每一个旅客的心上,使他们忽而想到故乡,想到家人和亲戚,想到死后种种,忽而又想到意外的救星……思想是那么飘忽不定,就像是在做着噩梦一般。寂寞而忧郁的原野被一种神秘的氛围所笼罩,看不出一点动静,听不见一点声音,连地上的阳光也叫人起无限凄凉之感。
又走了一刻钟模样,他们被带进一座被烧毁的农家小院。有一个商人装束的老头子在门外的地上躺着,一颗眼珠可怕地向外突出,暗红的血液混和着脑浆从鬓角流到地上,差不多已经凝结。院里站立着几个土匪,盘间着一位异乡口音的年轻人。菊生们进来时,盘问暂时停一停,大家都楞着冷酷的眼睛对他们上下打量。他们被驱进东屋,同一大堆刚被捉获的人们站在一起。屋门口有两个土匪端着步枪,满脸杀气,机警地监视着屋里的人。在人堆中站定以后,菊生的心中七上八下,不住地向院里观看,半信半疑地问着自己:“这不是在做梦吧?”就在这刹那间,一个奇怪的念头飘过了他的脑海。他想到假若他长有翅膀。带着哥哥从这房壳廊①里飞出去,从云彩上飞回到母亲身边,那将是多么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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