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89)

2025-10-10 评论

  ①没有屋顶,仅存四壁,叫做“房壳廊”。
  “把他拉出去崩①了!”麻脸的土匪在院里突然叫起来,一脚把那个异乡口音的年轻人踢倒地上。“快拉出去,他准是一个探子!”
  ①“崩”就是枪毙。
  “拉出去!拉出去!”另外的土匪也愤怒地咆哮着。
  异乡口音的年轻人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哀哀地恳求饶命。他哭着说自己确实是一个手艺人,因为战事关系从驻马店逃出来,还说他家里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娘没人养活。但不管他怎样哀求,怎样不肯从地上起来,终于被两个人拖出院外,一响沉重的枪声把他的哭声打断。当枪声响过后,跟着有一只乌鸦从村边的枯树上惊起来,用不祥的调子哑哑地啼叫几声,向空旷的田野飞去。
  “二哥,”菊生忽然仰起脸对芹生微微一笑,小声说,“想不到咱们会死在这里。”
  芹生向他的脚上踢了一下,使个眼色,禁止他随便说话。正在这当儿,麻脸的土匪走到门口来,命令他们说:
  “刚才来的‘远方朋友’站出来!”
  菊生的心口禁不住跳了几下,向同伴们迅速地瞟了一眼。那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紧拉着张明才的手,嘴唇颤抖得非常厉害,而张明才的脸色像蜡渣一般黄,眼眶里又充满了泪。芹生和胡玉莹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色,迟疑着不肯出去。被拘捕在一起的人们用恐怖而怜悯的眼光望着他们,特别望着菊生的可爱的脸孔,仿佛在叹息说:“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也要枪毙!”所有这周围的现象都差不多在同一刹那间映进到菊生眼帘,他立刻镇静地咬一下嘴唇,微笑着望一眼麻脸的土匪,拉着他的二哥大踏步从屋里走出,满不在乎地低声说:
  “好,让我走在前头!”

  三
  土匪们对于如何处置这几位“远方朋友”不露出一丝口风,带他们顺一条荒僻的小路向东南走去。走着走着,他们渐渐地明白了他们已经成了“票”①,暂时也许不会死,但要过一段悲惨而可怕的日子,等候着家庭派人来讲价赎回。
  ①从语源上看,票就是钞票。土匪拉人的目的在换取钞票,故江湖上将被绑架勒索的人叫做“票”。常常为说话时音节谐和起见,加上一个名词语尾,便成“票子”。有时为着同钞票区别起见,变成一个复合名词,便成“肉票”。在票的语根上加一个女性语头,便成“花票”。大股土匪中拘留票子的地方叫做“票房”,管理票房的头目叫做“票房头”。杀害肉票叫做“撕票”。
  一经猜破这命运的谜底,陶芹生立刻就想到他父母得到这消息后一定是束手无策,无钱来赎,而他和弟弟迟早免不掉一个一个地被土匪杀害。原来他们生在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上两代不管男女都吸食鸦片,而父亲是在童年时代就开始上瘾。六年以前,大约是初冬季节,像死水一样的平静的乡下发生了匪荒,把他们祖上遗留下来的住宅,连佃户居住的房子一起烧光;父亲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城内,六年来苦度着穷愁饥寒的日月。大哥小学未毕业就跑到洛阳当学兵,一则因为家庭没力量供他弟兄们同时读书,二则因为这正是丘八老爷横行霸道的时代,三则因为经过直皖战争和第一次直奉战争,吴佩孚的名字红得发紫。在河南这个封建落后的地方,很多出身于没落的地主之家的青年因为没有别的出路,又没有机会接触南方的革命思潮,多愿意到吴大帅的第三师“投笔从戎”。菊生小学毕业后,父亲也送他到洛阳去当幼年兵。先到洛阳当学兵的大哥已经看穿了第三师的黑幕,大哥竭力反对,托朋友将他送到信阳,进一个教会中学读书。芹生原是在湖北樊城读教会中学,因为要照料弟弟,这学期也转到信阳读书。第二次直奉战争发生后,父母对于大哥不知流过了多少眼泪,如今又要为他们两个小兄弟哭泣。但家中的经济情形是那么不好,纵然父母把眼泪哭干又有什么用?想到了这些问题,就像有一把刀子割着芹生的心,眼圈儿禁木住红了起来。
  芹生好几次向土匪们说明他同菊生确是亲兄弟,请求留下他,放他的弟弟回家报信,好让家人赶快来赎。菊生也要求留下自己,放哥哥回家报信。对于他们的请求,土匪们不是表示这事情需要看管家的怎么吩咐,便是表示不相信他们是亲兄弟。麻脸的土匪在他们两兄弟的脸上来回地打量几遍,露着黄牙笑起来,用非常肯定的口吻大声叫着说:“哼,龟儿子能相信你俩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虽然胡玉莹竭力替芹生和菊生证明,土匪们也决不相信。当芹生们恳求的次数太多时,车轴汉不耐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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