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儿走吧!你们对我们说的再多也是瞎子打灯笼,我们不能替管家的做主呵!”
又过了一条小河和一个岗坡,土匪们带着这一群落难者走进了一座村庄。“你们把他们交到票房,”麻脸的土匪对他的同伴说,“我自己去对管家的报告一声。”于是他把步枪扛在肩头上,得意洋洋地唱着小调,向村子中心的一个大门走去,其余的土匪把票子带进了靠近的一个大门。
菊生们被带去的是一座相当舒适的地主住宅,进了过车大门向左转是三间对厅,票房就设在对厅里边。一进院子,车轴汉活泼得像一个大孩子,一面走一面叫骂,几个“看票的”都给他骂得笑嘻嘻地从票房里跳了出来。
“瓤子九我操你祖宗!”车轴汉望着一个白净面皮,手里拿着一根烟钎子的土匪骂着说,“来了几个有油水的‘远方朋友’,你龟儿子尽躺在床上抽大烟,也不走出来迎接一下!”
瓤子九快活地回骂他:“妈的,有我的孝顺儿子到官条子①上迎接他们,何必再惊动老子的驾?刘老义鳖儿子到哪里去啦?”
①“官条子”就是官路,大道。路与败露的“露”字同音,所以黑话称路为条子。
“老义到管家的那里去啦,我的乖乖。”车轴汉用枪托照瓤子九的大腿上打了一下说:“闪开,让‘远方朋友’们进去歇歇腿,老子们也该去填瓤子啦①。”
①“犯”和“饭”同音,“犯”字在土匪中认为是一个不吉利字,凡和“犯”同音的字都忌说。肚皮里边装有饭好像瓜皮里有瓤子,所以把饭叫“瓤子”,把吃饭叫做“填瓤子”。又引伸开去,姓范也改为姓“瓤子”,票房头瓤子九的本名就是范九。
菊生们一进票房,首先映入眼睛的是靠左首的一群肉票。这一群共有十来个,有的在草上躺着,有的坐着,已经被折磨得不像人样。他们的憔悴的脸孔上盖满了灰垢,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夹带着草叶和麦桔片,白色的虮子在乱发中结成疙疽。他们的手都被背绑着,一根绳子把他们的胳膊串连一起,因此任成群的虱子在头上和身上咬,在衣服的外边爬,他们也只有忍受着毫无办法。他们拿黯淡无光的眼珠打量着新来的患难朋友,有的还用凄苦的微笑向新来者表示欢迎,但有的把眉头皱得更紧,脸孔上流露着严肃的表情,仿佛他们觉得这一群可爱的洋学生不该也落在土匪手里,特别那两位最小的学生深深地引起来他们的恻隐之心。
看票的对于这一群“远方朋友”的采到都非常高兴,替他们找凳子,拿香烟,真像招待自己的朋友一样亲切。票房头瓤子九忙着吩咐人去向老百姓派蒸馍和面条给客人充饥。被派出的土匪刚走不久,他又派另一个土匪去催,并嘱咐要顶好的白面蒸馍。他虽然年纪在四十之谱,但为人很活泼,滑稽;爱同人开玩笑。在他下水蹚①之前,他有个绰号叫“快活笼子”,如今因为“瓤子九”这名字也很有意思,原先的绰号就不再被人叫起。躺下去吸完了斗门上的半个烟泡,瓤子九又立刻从床上跳下来,靠着柱子,向胸前叉起双手,笑嘻嘻地盘问新来的“远方朋友”。他有一双一般人所说的桃花眼,年岁没有腐蚀掉这双眼睛的风流神情。当菊生报告他是吴佩孚的幼年兵以后,瓤子九拍着屁股向前边跳一步,探着身子,睁大一双含笑的眼睛大声盘问:
①原来徒步涉水叫做“蹚”,是北方的一个口语。引伸开去,到社会上混人物也叫做“蹚”,如“蹚光棍”,“蹚绅士”,“蹚土匪”。混得好就算蹚得开,混得不好就算蹚不开。在这部小说中,土匪都自称为“蹚将”,这大概是那时代那一带地方流行的江湖话。
“你是幼年兵?你也到山海关去打仗了?”
“我们幼年兵在洛阳留守,”菊生坦然说,“没有开到前线去。”
“你会唱军歌不会?”
“当然会。”
“下过操么?慢步,正步,跑步,都练过?”
“都练过。”
“好,待一会儿填过了瓤子,我得考考你。军队的事情我不外行,你操不好我就教教你。”瓤子九笑着说,端详着菊生的脸孔,晃着脑袋表示不相信。停一停,他轻轻地拍一拍菊生的头顶,又开着玩笑说:“你这小家伙聪明胆大,到蹚将窝里来还要冒充军人呢!”随即他快活地大笑起来,很有风味的稀胡子随着他的笑声跳动,增加了他的滑稽神情。
胡玉莹和那个中年小商人都为菊生的扯谎捏了一把汗。菊生虽然也知道说谎话终究不能够骗住土匪,但既然刚才在路上如此扯谎,如今也不好改口,将来的结果就只好暂不去管。他对于人生还没有多的经验。在他的眼睛里,瓤子九是一个有趣人物,瓤子九的部下也都不坏,单就大家对他们的亲切招待也可以看出在瓤子九的这个小团体中充满着江湖义气。在进到票房以后,芹生感到的是绝望的害怕和忧愁,而菊生所感到的害怕和忧愁都非常朦胧,甚至他对于这遭遇还起了一点好奇和新鲜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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