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菊生低下头沉默片刻,忽然果决地抬起脸孔,用浮着泪光的眼睛向瓤子九和二哥望了一下,说:
“好吧!”
瓤子九快活地拉着菊生向麦场的中心走去,一边走一边叫着:“三少,他愿意了!他愿意了!”走到矮矮的人物面前,他吩咐菊生说:“这是王三少,快点趴下去磕个头,叫一声‘干老子’……哎,你这孩子,为啥不叫呀?口羞么?快,叫一声让我听听!”
“不要勉强他,”王三少笑着说,“熟起来自然会叫的。”
“跟你干老子去吧!”瓤子九把菊生推到王三少的怀里说。“妈的,你真是福大命大,一步登天!”
陶菊生跟着王三少走出麦场时,麦场有一半已经笼罩着苍茫的月色。他说不出内心里究竟是高兴还是悲哀,最后向二哥和同伴们瞟了一眼,瞟见他们都在望着他,他的眼珠上立刻浮一层模糊的酸泪。王三少带他走进一座地主的大院落,一个肩膀上挂着步枪的大个子土匪领他们走进地主的书房。屋里的床铺已经摊好,火盆里燃烧着一堆劈柴,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伕子蹲在火盆边擦着烟灯罩。王三少往床上坐下去,从怀里掏出盒子枪往烟盘旁边一放,擤一擤他的鹰鼻子,望着菊生说:
“你冷不冷?快点在火上烤烤手,今儿晚天气干冷。”
陶菊生靠着床沿,微笑着摇一下头,但他却忍不住把双手向火上伸去。
“不冷就躺在对面陪我说话,”王三少和爱地说,“等填过瓤子再睡。”
小伕子把灯罩擦好,安在灯上,从饭兜里掏出来镶银的象牙烟盒,打开盖子放在烟盘上,就走到外间去布置他自己的床铺去了。王三少躺下去开始烧烟,一面询问着菊生的年纪和家庭情形。菊生毫不畏怯地在他的对面躺下,回答着他的问话。由于太相信义父的亲切关怀,他天真地泄露出他同芹生原来都是在信阳上学。不过王三少对这秘密的泄露只微微一笑,并不表示出一点诧异,仿佛他早就晓得这秘密似的。停一停,王三少很感兴趣地问:
“你俩真是亲弟兄?”
“真是亲弟兄。他是我的二哥,大我三岁。”
“大家都不信你俩是亲弟兄,因为你的眼大,他的眼小,你长的很好看,他长的很丑。”
“亲弟兄不一定都长得很像。”菊生无法解释地笑一笑。“我大哥长的很白,俺俩都黑。”
“要不是我把你要出来,”王三少打一个呵欠说,“再过半个月家里不来赎,他们就要先送你二哥回老家了。”
一直到此刻,陶菊生才把屈身做人义子的耻辱看淡一点,衷心感激义父的救命之恩。几个钟头前所看见的小河夜景又鲜明地浮现眼前;那风声,水声,枪声和马嘶,也依旧清晰地留在耳边。他记得很分明,管家的只有一句若无其事的命令就结果了那个病票的生命,简直还不如杀一只鸡子费事。他到土匪中已经四天,移动了三个地方,每夜都看见土匪们杀人放火,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失掉了人性。如今他的生命虽暂时得到拯救,但将来的事情却无法推想。他担心家中没力量拿钱来赎,迟早他仍得回到票房,二哥的希望会变成更大的绝望。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乱起来,而且暗暗地酸痛起来……
五
虽然陶菊生的生命暂时得到保障,吃饭和睡觉也比在票房舒服,但他的精神上却来了新的痛苦。
干老子除头天晚上向他问长问短之外,平素很少同他说一句温存的话,好像经常怀着一肚子心事似的。菊生一看见他那双冷酷的眼睛,鹰嘴形的鼻子,就感到莫名其妙的害怕。这个沉默寡言的人物身体很坏,烟瘾很大,朋友很少,除掉睡觉和行军,差不多整个时间都躺在烟灯旁边。白天,菊生还可以同那位背套筒枪的大个子王成山一道在房间里或院里玩耍;一到晚上,如果不行军,就得躺在干老对面,直到深夜。他自小儿就在祖父和父亲的烟榻上躺惯了,爱看橙红色的烟灯亮儿,爱闻从灯亮上烤出的和从别人鼻孔中喷出的那种烟香。父亲也是每天要睡到下午起床,黄昏后才精神充足地有说有笑,所以往往利用宝贵的夜晚讲给他一段历史或一篇古文。如今他每次躺在干老子的烟榻上,看着同样的灯亮儿,闻着同样的烟香,心头上却压着没有边际的悲哀。童年的生活想起来空幻得像水上的浮烟,而未来是笼罩着一片暗云。
从来到干老子这里的第二天早晨起,他就知道了他所获得的自由非常有限,在那个小伕子的眼睛里他仍然是个票子。当洗过脸之后,他正背抄手靠着门框向院里闲望,小伕子瞪了他一眼说:“不要背抄手!你来了好几天,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他骇了一跳,连忙放下双手,离了门框。在票房里他已经懂得了许多禁忌,如像玩耍的时候不准作跪的姿势,吃饭的时候不准将掰开的馍口对着别人,不准将筷子担在碗沿上①,还学会了许多黑话。不过这些应该注意的规矩和黑话都是别的票或土匪用温和的态度告诉他的,从没谁像这位小伕子一样严厉地给他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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