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94)

2025-10-10 评论

  ①当时土匪中的这些禁忌,可以作一个简单解释。不准背抄手,是因为背抄手和背绑着的姿势相似。玩耍的时候,不准作跪的姿势,是因为这姿势使人联想起被抓去见官和被砍头。不准将掰开的馍口对着别人,大概是避讳“对口”二字,“对口”就是“对口供”。不准将筷子架在碗沿上,也许这像是受某种酷刑(如压杠)的姿势或死的姿势。
  最伤害他的自尊心的,是吃过早饭后小伕子所给他的一个警告。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好像好多天没有看见过像今天这样鲜艳的阳光。他不由自主地跨过门槛向院里走去,打算同两个在院中踢毯子的小孩子一道儿玩耍一阵。谁知道他还没有走上几步,小伕子在背后不客气地说:“怎么不言一声儿就随便乱走?你想逃跑是不是?”这话对菊生是绝大侮辱,气得他涌出眼泪。他用愤怒的大眼睛向小伕子狠狠地一望,颤声说:“我压根儿没想过不明不白地走!”他倔强地站立在阳光下,不肯回屋去,等待着同小伕子打架。幸而王成山从屋里赶出来,照小伕子的腿上踢了一脚,走到他的面前笑着说:“他不懂事,别同他一般见识。走,我带你到外边玩去。”走出院子后,王成山又关切地嘱咐他说:“以后你想出来玩时就告我说一声,我带你一道儿玩,别一个人乱走旧子久了,他们就对你放心啦。”经过这件事情以后,菊生就同王成山建立了友谊关系,两个人在一块儿闲扯,一道儿玩耍。为着避免有企图逃跑的嫌疑,如果没有王成山或别的土匪一道,他哪儿也不去玩。
  干老子愈来愈不爱谈话,动不动就向小伕子发阵脾气。近来他有时也到管家的那里坐坐,或找别的小头目抽烟喝酒,但每次回来时他的脸上都发着铁青颜色,好像暴风雨要来时的天气一样。所以只要他在屋里抽大烟,屋里就静得怕人;只有当他出去时候,王成山同陶菊生才能够活泼起来。
  王成山是三少的本家侄儿,二十出头年纪,个儿高大,有一双粗大的手。他本来从十岁时候便依靠下力吃饭,给人家作过放牛的,烧火的,后来由掌鞭的升到二领工的,去年失业后才跟着三少下水。他不抽大烟,连纸烟也不常抽,对老百姓也不爱吹胡子瞪眼睛的。有一次他在牛槽边烧一块树根疙瘩,牛屋里充满了温暖的烟气,熏得他和菊生的眼睛不住淌泪,还被呛得咳嗽。他们面对面隔火而坐,一面在火灰中炸着包谷花①,一面闲扯。忽然,王成山用手背揉着眼皮,向菊生笑嘻嘻地问:
  ①包谷籽放在灰火中,受热后爆炸开,像白色的花朵一样,叫做“包谷花”。
  “喂,你猜我成天想的啥?”
  “你想娶老婆。”菊生顽皮地回答说,把一个刚爆炸的包谷花拾起来抛进嘴里。
  “屁!连老母亲都养不活,谁还想娶老婆!”
  “那么你想啥?”
  “我,我,”王成山很天真地拍着枪托说,“我想自己有一支枪!”
  菊生诧异地望着他,问:“这不是你自己的枪吗?”
  “我自己的!哼,我要是有这支套筒枪我也吃香啦!”王成山笑一笑,又接着说:“这是我二叔的枪。他还有两支枪交给别人玩,捞到油水给他批账。咱自己没有这家伙,在杆子上一则捞不到油水,二则说话不响,有啥意思?”
  菊生到现在才晓得有些蹚将们所拿的枪并不是自己的,正像佃户耕种着别人的土地一样。他对王成山的出身知道得很清楚,如今更觉得王成山值得同情,甚至对他的没有枪发生不平。像王三少那样的大烟鬼,连走路快一些就会发喘,打起仗来一定是一个菜包子,却偏偏在土匪中有地位,生活得非常优越。王成山哪儿不比他叔父好?他有力气,有胆量,没有半点儿不良嗜好,就因为买不起一支枪,当了蹚将依然养不活自己的母亲!一向陶菊生总以为土匪中应该是有饭大家吃,有福大家享;如今他这一点幼稚的想法被王成山的几句闲话轻轻地打破了。他带着劝勉的口气说:
  “你为啥不去吃粮呀?当蹚将的下场终究不好呢。”
  王成山感慨地说:“吃粮也养不活老母亲。年儿半载不一定关一回饷,兵血都给当官的喝干啦。既然当了蹚将,菜里虫儿菜里死,过一天是两晌,管他啥下场!”
  “可是你年纪很轻,人又挺好……”
  “哼,祖上没留下三亩田,二亩地,连一块打老鸹的坷垃也没有,人好算不了一个屁!你是富里生,富里长,不晓得穷人的日子是多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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