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他自己去吧。”看见王成山犹豫不决,刘老义把菊生拉过来向门口一推,说:“还怕他跑掉不成?”
“好,你自己去吧。”王成山跟到门口嘱咐说:“快去快回!”
“不,你同我一道去!”
“我不怕你跑。你快去,没有关系!”
菊生噙着泪对王成山点一下头,转身向大门跑去。小伕子用不放心的眼睛送着他跑出院子,但因为有刘老义和王成山负责任,他没有敢吐出一个字。菊生一面跑一面想着到票房后怎样讲情,但心乱得什么也想不成,耳边只响着一句话:
“他快要给他们打死了……”
跟着王三少十天以来,如今是陶菊生第二次往票房去探看他的二哥。近来杆子大起来,票也多了,时常在白天移动,晚上盘住。在白天移动时,菊生总是远远地望着票群,直到能看见二哥和别的同伴为止。他的二哥芹生也一面走一面拿眼睛偷偷地寻找他,希望他走近票群,好趁机会说几句话。芹生们这几位“远方朋友”已经不再像初来时受优待,除张明才跟着二驾①做小伕子之外,留下的都被看票的用绳子绑了胳膊,和别的票一道吃,一道睡,早晨连脸也不让洗了。因为这种情形,菊生很少向他的二哥走近,害怕看芹生那一副愁苦的面容和绝望的神情。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只要看不见受罪的芹生,他就会忘掉忧愁,同王成山玩耍得很快活。一见芹生,他的心立刻主充满痛苦,为以后的日子发愁。好些次他想去票房看二哥,都因为这原故没有去成。三天前还是芹生托瓤子九派人叫他,他才和王成山去了一趟,回来后背着人流下了几滴眼泪。
①“二驾”又称“二管家的”,即杆子的副首领。
如今陶菊生拼命地向票房跑去,虽然心里充满了恐怖和悲哀,却噙着泪流不出来。愈跑近票房,他的心愈跳得厉害,脑海愈混乱得不能够考虑问题。刘老义叫他赶快替二哥讲情,但怎样讲情,拿什么资格讲情,他完全没有考虑。听见院里传出的皮鞭声,哀哭求饶声,刹那间他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他的胆突然一软,踉跄两步,险些儿栽倒地上。幸而他抓住一株小树,停下来定了定神。他打算听一听是不是二哥的声音,但因为他的耳膜上轰轰乱响,终究没力量分辨清楚。就在这当儿,他才想起来他自己也是一个票,根本没资格替二哥讲情,纵然讲情也不会有效。他有点踌躇了,后悔着没有恳求刘老义或王成山同他一道来。但一阵更惨的哭叫声刺透了他的心,他把手中的小树猛力一推,不顾一切地继续又跑,同时眼前闪变着血与死的幻影。
跳进大门,看见大厅柱子上绑的是另外一个人,陶菊生就一直向厅里跑去。在大厅上给票们苦刑受的是独眼的李二红和车轴汉赵狮子。菊生近来和他们混得很熟。赵狮子一看见菊生跑进来就停下鞭子拦住他,说:
“你是不是来替你二哥讲情的?你来晚了一步,他们已经把他拉出去枪毙了!”
“是呀!你早来一步就好啦!”二红跟着说,很同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这是管家的下的命令,任凭天老爷讲情也是瞎子打灯宠。可是你要是早来一步,弟兄俩还可以见一见面!”
“你二哥临走出院子时,嘴里还不断地叫着:‘菊啊!菊啊!菊啊!……你们让我再看菊生一眼吧!’”赵狮子摹仿着哭求的声调说过后,又加上一句:“我听着他临死还叫着你的名字,心里也怪难受的!”
“谁心里不酸辣辣的?”二红望一眼狮子说。“娃儿,你快点到南坡去看一看,问老百姓找一条箔子把尸首卷起来埋到地下,下早点下手就要给皮子①吃光了。”
①土匪中把狗叫做“皮子”。
菊生一直像木头一样地立着不动,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到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感到特别难过,也不感到害怕,只是觉得腿软,手指打颤。他的含泪的大眼睛向两个蹚将的脸孔上迟钝地转来转去,却看得极不清楚。忽而他看见的是他们的脸孔,忽而是一个枪毙人的场面,又忽而是二哥的尸首躺在荒凉的田野上,旁边有一条瘦狗和几只乌鸦。但他的脑海是那么混乱,就在这同一片刻,他竟忽而又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噩梦,一会儿就会醒了。
“你自己去怎么能成?”赵狮子推着菊生的肩膀说。“你快去求求瓤子九,叫他带你去,或叫他派个人跟你一道。”
“走,娃儿,”二红拉住菊生的胳膊说,“你大概不相信你二哥给送回老家了,我带你到票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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