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房设在同院西屋,票住两头,看票的住在中间。一进票房,二红就大声说:
“看吧!我说你二哥给枪毙了你不信,你要能找着他,老子趴地下让你骑上!”
瓤子九正躺在烟灯旁边睡觉,口水沿嘴角淌到下颏上,黄胡子挂着鼻涕,安静地扯着鼾声。显然的,刚才厅中的鞭子声,哭号声,以及赵狮子和二红的叫骂声,对这位快活人物的睡觉都没起丝毫影响。看票的有的对菊生露一下笑容,有的很淡漠,有的带着又像同情又像玩笑的口吻说:
“唉呀,你别想再看见你二哥了!”
当李二红拉他向里院来时,陶菊生曾忽然生出来一线希望:可能赵狮子和二红是故意吓他玩的,二哥只不过被他们打伤罢了。他的心口狂跳,呼吸急促。把两个房间匆匆地看了一遍,他一线希望霎时消灭,再也不能不相信这一个早就料到的不幸结局。因为腿颤抖得非常厉害,他用劲扶着门框,望着胡玉莹,艰难地哽咽着问:
“他……到哪里去了?”
胡玉莹向站在菊生背后的李二红胆怯地望一眼,半吞半吐地回答说:“刚才管家的派人把他叫了去,不知道有啥事。”
“(尸求)事情!”二红把独眼一瞪说。“送他回老家的事情!”
趁二红走向瓤子九的烟榻旁点燃纸烟的机会,胡玉莹赶忙对菊生挤挤眼睛。另一个坐在门后的老头子也偷偷地摇摇手,安慰说:
“别怕,刚才撕的是另外一个票。”
“这是我舅,”胡玉莹看着说话的老头子对菊生说,“他昨天来探听我的下落,也给他们留住啦。”
急于要弄清楚二哥的生死问题,菊生没工夫向老头子打听他自己的家庭消息,紧跟着追问一句:
“我二哥还会回来么?”
独眼的二红走过来,冷笑一声:“哼!你等着他的魂灵回来!”
菊生虽然是一个带有英雄色彩的孩子,但到了此刻,他再也不能在蹚将们面前保持着勉强的镇静了。他也不去叫醒瓤子九,也不向看票的蹚将们打个招呼,一转身向外就跑。跑过大厅时没看见赵狮子,却瞟见那个挨打者已经被悬空吊了起来,垂着头有气无力地细声呻吟。跑出大门没有多远,他听见李二红从后边赶来,一面唤他,一面大笑。知道他自己跑出村庄会使蹚将们生出疑心,于是他回头向二红看一眼,转向他自己的住处跑去。他一面跑一面盘算着叫王成山陪他去收埋尸首的许多问题,顾不得哭一声,也没有掉下眼泪……
“他两个鳖儿子跟你闹着玩的,”刘老义在火上烤着手,看着菊生说:“要是你二哥真给枪毙啦,老子保管赔一个活的给你!”
“可是我在票房里看了一遍,没有看见我二哥。他们说管家的把他叫了去,也许是真的。”菊生噙着眼泪说,喉咙仍在壅塞着。
“那就对啦,”王成山放下心来插嘴说,“一准是管家的叫他去问一问家中情形。别害怕,等会儿我再带你去票房一趟。快蹲下去烤一烤,这几天你的耳朵都冻烂了。”
刘老义笑着说:“刚才老子打票房出来,看见赵狮子把你二哥绑在柱上用鞭子抽,我说狮子,对“远方朋友”留点情,别他妈的扬起鞭子来没有轻重!’赵狮子挤挤眼睛,二红也对我摇摇手,我知道他们是故意做样儿看的,准定他们还没有打他几下子,管家的就把他叫去啦。现在咱们别谈这,娃儿,我问你,”刘老义忽然鬼祟地放低声音,“你干老子待你好不好?”
“好,”菊生不好意思地回答说,仍在半信半疑地想着他二哥的生死问题。
“晚上睡觉怎么睡?是不是睡在一个被筒里?”
菊生点点头,觉得这位麻脸蹚将的口吻和眼色有点奇怪,使他的心里很不舒服。
“听说你干老子怕你冷,叫你跟他一头睡,是吗?”
菊生没有点头也没有做声,觉得刘老义在用一种卑鄙的猜想侮辱他。他要冒火,只好低下头去,保持着严肃而倔强的沉默。
“你干老子想打你的坏主意,你要小心点!”刘老义警告说,嬉皮笑脸中带有严肃。“他这个人是水旱路都爱走的①。他一把你从票房要出来,我们就猜他要有这一手。”
①意思是既贪女色,也好男色。
好像一闷棍打在菊生的头顶上,使他的眼前突然间昏暗起来。虽然他还是一个孩子,但这一类事情他知道得相当清楚。从他刚刚学习语言的时候起,大人们和别的孩子们就教他怎样骂人,而一句最普通的骂人的话是指的鸡奸行为。在他幼年时代所生活的半封建社会,地主阶级对男色的爱好还很流行,这事情谁也不认为是人类的一种耻辱和罪恶。一般说来,当时的戏子和澡堂堂倌,卖水烟的和修脚的,以及所谓“当差的”,多是地主老爷们的泄欲对象。在城市中,还有人男扮女装,专门做这种营生。菊生的祖父一代,大部分的人都是什么事情也不干,把时间和金钱消耗在抽大烟和玩戏子两件事上。从小学到中学,菊生看见过不知多少所谓“兔孩子”①,还知道有不少比较漂亮的小同学被大同学强xx或诱奸,多少大同学因同性恋争风吃醋引起来打架斗殴,甚至学潮。这类事情他知道的是那么清楚,所以刘老义的话对于他比死更可怕。他可以用镇静的微笑迎接死,却无法用同样的态度去迎接这种极端可耻的侮辱,假如王三少果然有这种企图。好久,他眼睛发花,呼吸急促,浑身发颤,紧紧地咬着嘴唇,吐不出一个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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