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481)

2025-10-10 评论


  叶子和蕉风,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对婆媳了。叶子内向勤劳,蕉风憨厚懒散,两人一对,那才叫和谐。蕉风啊,真正是下巴兜兜的福相啊,她怎么熬得过眼下这样的日子,一个这样的下午就能让她去死!也就是说,当实验架哗啦一声倒下,那些大叶种小叶种标本和着玻璃碴子一起砸在她的脸上的时候,黄蕉风就已经死定了。

  所有的人都不能猜透蕉风为什么会跳井自杀。那天早晨.几个红卫兵还在井边盯着她,罚她跳忠字舞来着。她胖乎乎的样子,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丑陋,那么不堪入目,那么引人发笑。小将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她倒是哭了,眼泪把昨天下午砸的满头血又冲了下来。所以她的眼泪是红色的,挂在脸上,活像一个跳梁小丑。后来她就不见了。再出现时已经是井底的一具更胖更难看的尸体。大家都很惊讶,都说,红卫兵小将没把她怎么着啊。你看,虽然剪了头发,但还没来得及游街啊!也没给她挂牌子,也没给她坐喷气式,也没拿皮带抽她。再说她自身也没什么大问题啊。他们只是说了她公公是右倾分子,她丈夫有日本特务的可能-一听清楚了,是可能;她自己有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嫌疑——是嫌疑啊,这种时候,这种运动,谁不得摊上一个嫌疑?她凭什么畏罪自杀!凭什么转移斗争大方向!凭什么扰乱阶级斗争的视线!

  蕉风的噩耗对杭家人而言,简直就是平地一声雷,炸得人魂灵出窍,嘉和、叶子这对老夫妻,当场就被定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嘉平,他气得血气上冲,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右倾,下场如何,拍着桌子,要校方查核黄蕉风的真正死因。“是他杀!一定是他杀!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凭什么自杀!“

  一直抱着蕉风尸体不放、已经麻木了的杭汉,没有力气说话了,但他还有力量默默地给那双熟悉的已经僵硬的脚套上高跟鞋——正是那双怎么砍也砍不断的高跟鞋啊!杭汉的努力是徒劳的,这双美丽的脚现在已经被水浸泡得肿出了一倍,根本就套不进去。但杭汉却因执地继续着,只有他明白,蕉风为什么会死!像她这样的心灵,给她一个耳光,都可能让她去死的!这样快快乐乐生活在世界上的人们,就是最容易去死的人啊。
 
 
 
 
 



 杭得茶一直把守着的那种内在的平衡,今年夏天彻底倾斜了。重大的断裂开始,从前某些时候只是小小的不适、隐隐的疑惑,现在变成灵魂重新锻造时的剧烈痛楚。

  以往他的身体里另有一人,一个温和的,有些伤感甚至虚无的人,制约着他的生机盎然着的躯体,在某些人生的重要关口牵引住他,使他不至于和那个外在的、场面上风光的烈士的儿子拉扯得太开。他不是没有过那样的时刻,少年岁月他曾经是非常走红的,他常常出现在一些庄严大会的主席台上,给外宾献花,做优秀少先队员们的楷模。这样的簇拥不但没有使他趾高气扬,反而折腾得他在疲惫不堪之后生了一场重病。他不得不到杭嘉湖平原上的养母处、那父亲和母亲长眠的茶园旁去休养生息。

  那些岁月,他常常会在傍晚或者清晨路过茶园旁的烈士墓前。父母的牺牲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悲伤,也许那时候他实在太小,以后又来到了爷爷身旁。爷爷给了他应接不暇的日常生活,许多许多的细节都是重大的。他的目光从鲜花和掌声中收缩回来时,心里感到很轻松。乡村的生活虽然比城里要清苦,但他小心翼翼地向爷爷奶奶提出在乡下读书时,爷爷不顾奶奶的不悦,点头称是。他在那里读完了高中,每年寒暑假回家。乡间的父老谁不知道他的特殊身份,但他们给了他尊敬,却没有给他虚荣。他重新开始宁静下来,并学会了热爱宁静。

  在那些日子里,如果回城,爷爷会带他去走访一些人,如果爷爷不带他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杭州城里还生活着这样一些人。他们像辍鼠一样生活在地表深处,在南方多雨的细如蛛丝的小巷一闪,就消失在某一扇逼民的门中。他们大多居住在大墙门院中的小厢房内,破破烂烂的家具中偶尔闪出一件精品。比如茶杯往往是缺口断把的,但上来一盘炒瓜子,那碟儿却是乾隆年间的青花。他们往往会有许多的礼节,让座的程序十分讲究,尽管那座椅已摇摇欲坠。有一次爷爷还带他去走访过一个怪人,他住在拱高桥边一幢危楼中,爬他的楼梯时得茶真有一种地下工作者接头的感觉。那人的屋里凌乱,到处都是纸片。看不出他的年纪,有一双亮眼,他和爷爷谈论文章之道,以及一些遥远的事情。爷爷的声音很轻,得茶在这样的时候翻着书,他接受另一种气息。出门时外面阳光灿烂,红旗翻飞,强烈的反差使得茶产生了幻想,他发现这是一个套起来的世界,像魔术一样,大箱子里套着小箱子,小箱子里又套着小小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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