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爱死死地抱住了寄客的后腰,赵寄客能从背上感受到丰满的惊颤的依附,从一片冰凉,到渐生暖意。他们的这个相依为命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很久。绿爱从水中睁开眼睛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荡涤过后的新生之感。她觉得,她成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从前,只有现在,经历了潮水的灭顶之灾,依靠在一个真正的男人背上。她真希望就那么靠一辈子。赵寄客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女人的炽热情怀,他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犹疑,他小心翼翼地松动着身躯,说:“过去了!过去了!不用怕,过去了……”
博里借懂的杭天醉拐着脚赶到江边时,吃了一惊,怔住了。他恍然如梦,梦中是那个泛着银光的背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那背影会无所不在,无以躲避。难道那背影附到寄客身上去了?他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背影消失了,他松了口气,看着月光下这四个亮晶晶湿源源的人,问道:“潮水呢?潮水什么时候来?你们怎么啦,你们身上是月光,还是水?“
那个晚上,茶清和往常一样,提着灯笼,从候潮门步行而来,专程拜访杭家。他手里提着的,还是那盏写着绿色杭字的杭家灯笼。和以往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后跟着小心翼翼伺候着的吴升。
他们一路都在商量着如何利用火车,把生意做大做活。行至太平坊,突然眼睛闪电般一亮,耳根边喧哗的人声如潮般汹涌而来。茶清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奇迹出现了——夜晚变成了白天。
此时,杭州城灯月交辉,上下天光。市民倾城而出,万人空巷。人们被挂在半空中的电灯吓住了。
茶清被这光明世界照耀得手足无措,不用灯笼,他反而不会走路了。他惊异地半张着嘴巴,仰起脸,看那木杆子上的鸡蛋黄一样会发光的东西。他有一种正在做一个关于光亮的梦的感觉。但是这种梦感并不长久,吴升一把夺过灯笼,三脚两脚踩扁了,嘴里还叫着:“不用灯笼了!不用灯笼了!“他狠狠地踩着印有抗字的灯笼,好像杭家就这样会被他踩在脚底下。他的白厉厉的牙齿,又暴露出来了。吴升欢呼雀跃着:“你看,你看,茶清伯,都在踩灯笼呢。有电灯了!有电灯了!从此,夜里就是白天了。“
公元1911年10月初,杭州郊外茶山的最后一季秋茶亦收获了。农历十月小阳春,秋茶的味儿虽少香气,却不苦涩。茶味清淡,汤色碧绿,向被称为小春茶。山客们虽然没有春上一般热闹和};1流不息,但来来往往地也不比往年稀少。忘忧茶庄久已不做这夏秋茶生意了,秋天是他们收购杭白菊的日子。这一年他们和以往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风平浪静。
不知此时,一支六十多人的敢死队,已由王金发、张伯歧带领,从他们的故乡——专出劫富济贫的强盗和缠绵徘侧的越剧的浙东师县出发,秘密抵达杭州。与此同时,沪上也已秘密运来手枪共二百五十支,子弹三万发,银元四千万。浙北海宁商团,借来子弹六千发——杭州举义,一触即发。
作为实际需要,也作为对上一次粗暴的道歉,沈绿爱被她的哥哥沈绿村,专程用一抬轿子,接进了珠宝巷沈府。随身带的包里,裹着今年收上的最好的龙井明前茶和平水珠茶。沈绿村的家眷们都在上海,他需要他的妹妹帮他料理这非常时期的一些家务。他的妹夫杭天醉被留在忘忧楼府,看守那些已经藏匿在卧室后面夹墙中的秘密武器。
临行前,沈绿爱说:“把她和孩子接过来吧,过了这一阵再说。”
杭天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说:“只伯母亲不答应。”
林藕初倒是爽快的。说:“我有啥不好说的,你们通顺,我眼面前多两个孙儿罢了。”
于是这头,沈绿爱轿子抬出,那头,小茶带着嘉乔、嘉草,就悄悄进了杭府忘忧楼。
嘉乔比嘉草先落地五分钟,但长得却十分弱小。三岁看到老,此时的性格,便有些冷僻了。缩着小手小脚,坐在小板凳上生闷气,嫌自己没有人抱。嘉和到底是大哥,过去抱了嘉乔,嘴里说着:“乔乔乖乖,哥哥喜欢,剥块糖果,嘴里甜甜。”
嘉乔左躲右闪地不让大哥抱,最后一头扎进小茶的怀里,蹬着小脚喊:“回家去!回家去!“
“这里就是你的家,还回什么家去?”爹说。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旭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