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线条这个名字却不陌生。在干校时,每天收工回来,枕头下面都有一张署名线条的纸条子。这是线条趁大家出工时溜进去塞的,以表示她对李先生的爱慕之心。有的写得很一般:
龟xx血肿,我爱称!——线条
有的写得很正规:
亲爱的龟xx血肿:你好!
我爱你。
此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敬礼!
线条
有的写得很缠绵:
我亲爱的大龟xx:我很想你。你也想我吗?——线条
有的写得极简约,几乎不可解:
龟,血:爱。条。
李先生见了这些条子,更觉得自己在做梦。
对于线条的为人,除了前面的叙述,还有一点补充。此人什么话都敢说,“文化革命”里,除了操,还常说一个字,与逼迫的逼宇同音不同形。当了教授太太后,脏字没有了,也只是不说中文脏字。现在在我院英语教研室工作。有一回给部里办的出国速成班上课,管学生(其实是个挺大的官)叫sillycunt(傻×)。那一回院里给她记了一过,还叫她写检查。她检讨道:我是怕他出国后吃亏,故此先教他记着。该同志出国后,准有人叫他sillycunt,因为他的确是个sillycunt!院长看了这份检查,也没说什么。大概也是想:姑妄听之吧。
线条说,在干校时她已爱上了李先生。但是没有机会和他接近。后来李先生被分配到了河南,她就尾随而去。当然,这么做并不容易,但正如她自己所说,有志者事竞成。她靠她爸爸的老关系到安阳当了护士,然后打听到龟xx血肿的所在地,然后把自己送上门去。这一切她都做了周密的计划,包括管李先生叫舅舅。最后他们俩终于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这是在矿上的小山沟里。这也是计划中的事。她突然对准龟xx血肿说:我要和你好!这是计划中关键的一步。说完了她拍起头来,看李先生的脸。这时她发现李先生的表现完全在意料之外:他把眼闭上了。这时她开始忐忑不安:龟xx血肿这家伙,他不至于不要我吧?
李先生说,他琢磨了好半天,觉得此事是个圈套。这十之八九是印度师兄的安排。怎么忽然跳出个漂亮女孩子来,说她要跟我好?他琢磨了好半天,决定还是问问明白。于是他睁开眼睛,说道:什么意思?问得线条很不好意思,很难受。她发了半天的窘才说:什么意思?做你老婆呗。
不少人听说我会写小说,就找上门来,述说自己的爱情故事。在他们看来,自己的爱情可以写入小说,甚至载入史册。对此我是来者不拒。不过当我把这些故事写入小说时,全是用男性第一人称。一方面驾轻就熟,另一方面我也过过干瘾。但是写李先生的爱情故事我不用第一人称,因为它是我的伤心之事。线条原该是我老婆的,可她成了龟xx血肿夫人!
线条说了“做你老婆呗”,心里忽然一动。说实在的,以前她可没想过要做龟xx血肿夫人。她想的不过是要和李先生玩一玩,甚至是要耍耍李先生。可是李先生说你可要慎重时,她就动了火,说:就是要做你老婆!你以为我不敢吗!因此悲剧就发生了。李先生又说: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线条就说:我真想抽你一嘴巴。李先生就想:姑且由之吧。
后来李先生说,在我这一方面,当然不会发生问题;别的没有说。线条则凶巴巴地说,我这一方面更不会发生问题。忽然她惊叫起来:不得了,十一点半了。我得去赶汽车。原来从安阳来的就是这一班车,早上开过去,中午十二点开回来。如果误了,等两天才有下一班,她赶紧告诉李先生怎么去找她,还告诉他去时别忘了说,他是她舅舅。说完了这些话,就跑步去赶车。为了跑得快一点,还把大衣脱下来,叫李先生拿着。线条就这么跑掉了。如果不是这件大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因为李先生觉得忽然跳出一个大姑娘要做他老婆,恐伯是个白日梦。他对世界上是否存在线条都有怀疑。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冒险跑到安阳去。假如坐了三个多钟头的长途车到了安阳,结果发现是印度师兄的恶作剧,他就难免要撒瘾症。有了这大衣就有了某种保证,使他敢到安阳去。找到线条固然好,找不到线条也不坏,可以把大衣据为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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