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120)

2025-10-10 评论

  朋友,现在卸了职的向喜坐在双彩五道庙家中,看着杯中一片片变淡的茶叶,不自觉地又在心中重复起这两个字。由此他又想起孙传芳失利于东南时,在徐州亲手解决施从滨②的事。那次,自以为是孙传芳朋友的向喜,曾力谏孙传芳,劝他不要枪毙施从滨,而那时的孙传芳,也是借“朋友”两个字怒斥了向喜。他立眉怒目地指着向喜说:“我在东南的失利就失在朋友们这些毫无意义的谏言上。”向喜在这时仍然自不量力地谏言道:“施从滨可是个降将呀。子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施从滨人都七十了。”孙传芳更加怒不可遏地说:“向中和,你知道你这个保定武备学堂出身的军人,为什么肩上至今还扛着两颗星吗?就因为你这种遇事的优柔寡断,处事总放不下你那儿女情长!你还曾经对我说过,子曰‘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呢。”向喜说:“照你的说法,施从滨便是妖孽?”孙传芳吼道:“说是便是!”说完从腰里拔出手枪向门外冲去。
  孙传芳冲出门去,把一干人集中在徐州车站一旁的土坡上,命部下扭来老降将施从滨。孙传芳以枪口紧抵住施从滨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七十岁的施从滨带着一头白发和血红的脑浆瘫倒在孙传芳脚下。自此,向喜便也差不多结束了他的军旅生涯。之后不久,孙传芳又和势如破竹的北伐军一阵混战,几乎全军覆没。向喜和孙传芳互相搀扶着渡过淮河,分手时孙传芳还是以朋友的姿态约请向喜一起经天津去奉天和奉系接触。向喜谢绝了孙传芳,他说他只觉得累。他对孙传芳说:“叶落归根是任何人都逃脱不了的。我还是决定要回笨花(120)的,咱弟兄后会有期。”说完,向喜只身一人穿便服,和甘运来登上北去的火车。在车上,他又记起“大学之道”的后几句,便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向喜想,这“虑”应是虑事之精详。
  作为朋友的向喜和孙传芳一别多年不通消息,只在几年后向喜还是接到了孙家的一封加急电报,那天向喜正在笨花(120)老家。来电是一讣告:孙传芳在天津居士林遇刺③身亡了。那天作为朋友的向喜还是毫不迟疑地赶往天津奔丧,他连夜从元氏上火车赶赴天津……
  向喜喝完第三杯茶,本来还要喝第四杯的,顺容从街上回来了,顺容身后跟着两个生人。
  ①.孟昭月:直系。曾任陆军第十混成旅旅长,五省联军时浙军总司令。
  ②.施从滨:皖系。曾任陆军第二十五混成旅旅长,济南镇守使。
  ③.孙传芳在天津居士林做佛事时被施从滨之女施建翅行刺,毙命。

  向喜在保定的住宅是双彩五道庙街副四号。平时,副四号的街门紧闭着。从前有个看门的老杨住门房,有人按门铃,老杨就去开门。前不久老杨请长假回了清苑老家,开门的就变成了秦嫂。向家自己人进门不按铃,有钥匙。
  这天向喜正在后院,听见开门声,知道这是顺容看电影回了家,也自不理会。进门来的果然是顺容,她在前院边走边和一个男人说话,像是在说这院子的规模。那男人还问这片萝卜是谁种的,顺容支吾着说,是门房老杨种的,这几天老杨回了家。向喜寻思,这是谁的声音呢,很生,也不像当块儿的邻居,也不像保定的友人。顺容为什么不打招呼就把生人领进家呢。向喜决定躲开客人,他出了客厅想回卧房,一出门却正遇见客人迎头走过来。向喜没有躲及。原来客人并不是一位,而是两位。两人都是西服革履,一位头发乌黑,一位头发花白。那位黑头发的客人一边走一边和顺容说话,看来刚才在前院问长问短的就是此人。
  向喜见客人已经迎头走来,就不再往卧房里躲,但一时不知如何对待他们。两位客人看见向喜也停住脚步,面露惊喜,似乎在说,总算找到了要找的人了。显然,他们猜出了站在眼前的就是向喜。顺容抢先一步走到向喜跟前说,她是在门口遇见这两位客人的,当时他们正在打听双彩五道庙街副四号,说是专程来晋见向大人的。她就把他们领了进来。顺容说话,突出了“晋见”两个字,她愿意听这两个字,她知道“晋见”是下等人求见上等人的一种最具礼节、最谦恭的用语,她自然也就显出了几分主人的“派头”。顺容在门前把来人打量一番,又见他们穿着不同一般,虽然没坐汽车,只乘了两辆洋车,她也依然能够感觉出他们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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