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备听见取灯和同艾说话,知道“走”意味着什么,坐起来说:“姑姑,以后该你领导我们了。”
取灯刚在炕上躺下又爬起来,她梳洗完自己就站在廊下东看西看。她看这院子,看院子里的屋宇树木,看几只鸡在院里的互相追逐,看一群家雀从一颗落了叶的枣树上一哄而起,又落在另一颗树上。她觉得农村入冬后的天格外蓝,蓝得透明,蓝的晃眼。她在廊下一次次做着深呼吸。她喜欢这全院子,她从保定来到笨花(154),一下就喜欢上了它。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亲切实在,她觉得在这院子里生活着的人都是幸运的。现在她要离开它了,她对这院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之情。
今天的早饭,全家吃得很沉闷,谁也没有提到取灯离家的事,更没有人去嘱咐取灯一点什么——这时的一切嘱咐都会变成多余。吃过早饭取灯去替秀芝刷碗,今天她愿意为家里多干点活儿。刷完碗,她看见秀芝手拿一个棒捶和一个大包袱要上房,知道这是秀芝要上房去投芝麻。
投芝麻是对芝麻的一种收获方式。像谷子要掐,棉花要摘,山药要刨,芝麻却要投。笨花(154)人种花时,花地里都要间种芝麻。他们管在花地里种芝麻叫“带”芝麻。每年春天枣树发芽时,种花人把花籽儿扬下地,花籽儿里顺便也就捎上了芝麻粒。几天后花苗出土了,芝麻苗也出土了。种花人认识花苗和芝麻苗,间苗时,按花和芝麻的比例,把该去的去掉,该留的留下。这时花地里的芝麻苗像满天星斗一样,三步一颗五步一颗地和花苗同长。但芝麻总是高过花苗的,芝麻能长一人高,花苗最多也只齐着腰。初秋时,将熟的芝麻就被砍下来,捆成个子拉回家,戳在房顶上晒。矗立着的芝麻个子顶着头,看上去像一间小屋子,又像头顶着头的一排人。芝麻粒长在芝麻梭子里,当芝麻梭子一伐又一伐地被太阳晒开,芝麻粒暴露出来时,主人就把矗立着的芝麻个子提起来,头朝下地用棒捶“投”。棒捶打在芝麻个子上,成熟的芝麻溅落在铺好的大包袱里。被捶打的芝麻个子再被戳起来,待晒开了芝麻梭子再投。
向家房顶上每年都晒着芝麻,每年都有人上房去投芝麻。今天秀芝上房投芝麻,取灯就在院里喊:“大嫂,叫我投吧!”
正要蹬梯子上房的秀芝扭头对取灯说:“还是叫我吧,你快打整个人去吧。”
取灯还是朝梯子跑过来,伸手就去要秀芝手里的棒捶。秀芝见取灯执意要要上房,就把棒捶和包袱交给取灯,替取灯扶住梯子。
取灯说:“怎么我就认不出来?我看都差不多。”
梅阁说:“可不是那么回事。你看今年这芝麻,又瘦又瘪,就像我一样。有时候我就想,我又像这芝麻秸,又像这芝麻粒。可转念一想,我又不是它们。我有灵魂,它们没有灵魂。”
取灯不愿意听梅阁拿芝麻比自己,就说:“你这样比自己,我可不同意。”
梅阁说:“你不同意我也是。”她又问取灯:“你不这样看我?”
取灯说:“我不这样看你,我来笨花(154)后,当块儿的闺女,我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你。我觉着你又有自己的信仰,遇事又有见解。在这样一个村子里能遇到你这样一个姐妹,真是福气。”
梅阁说:“你净抬举我吧。你看我那个家,就知道攒粪种地。我那点知识,都是沾了文成哥的光。”
取灯说:“时令呢,时令可是你西贝家的人哪,你看多能干,文化也不低。”
梅阁说:“他,就知道逞能,各拧着哪。”
取灯知道,笨花(154)人说的“各拧”就是别扭的意思。她听见梅阁用各拧来评论时令,他不准备就这个话题展开下去,就问起梅阁的病来。但梅阁说时令各拧,还是给取灯留下了印象。她对梅阁说:“听我大哥说,近来你的身体好对了,但愿一天比一天好。”
“一切从主安排吧。”梅阁说,“我为什么信主?就因为主早就为人类安排了一切。主要让我一天比一天好,我就一天天好。主要告诉我,天国近了,我就会欣喜地喊:时候到了,感谢主。”
“可人也要学会掌握自己的命运呀。”取灯说,“你就说现在吧,日本人要我们亡国,我们就得当亡国奴?目前,连山牧仁布道都受到了影响,莫非这也是上帝的安排?”
“是罪恶,迟早也要受到惩罚。”梅阁说。
“谁来惩罚日本人,也要等上帝?你跟时令讨论过没有?”取灯说。
“他,各拧劲儿。整天说不上一句话。”梅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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