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181)

2025-10-10 评论

  糞干的制作也很简单:粪便在坑里经过发酵后成了半成品,制作者用个长把儿勺子把半成品从糞坑里舀出来,摊到广场上晾晒,如同摊煎饼。几天过后,这些“煎饼”就变成了糞干。工人把糞干一块块收起来,码在厦子底下,等待出售。
  同艾躲在柳树下,通过短墙往粪厂里看,她看见甘运来进了门。甘运来进门就往粪坑那边走,粪坑前有个人正拿一只长把儿勺子往桶里舀粪。同艾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甘运来走到掏粪人身后说话,掏粪人转过了身。现在同艾和群山都看清了,这正是向喜。一旦向喜转过了身,同艾就看见他身上的汗褂果真不肥。不知是汗褂本来就瘦小,还是向喜越来越粗壮。汗褂在肚子上紧绷着,露着一段接一段的肚皮。甘运来和他说着什么,他一手拄着粪勺把儿,一手摘下草帽扇汗,拿着草帽的手还不时往厦子里指,好像在说厦子里的“存货”问题。他说得轻松、平淡,如叙家常。同艾还看见,离向喜不远处还有一小块萝卜地,萝卜缨子支棱向上,红的梗绿的叶。同艾想,这萝卜又是灯笼红。
  甘运来是成心要多和向喜说些什么的,而向喜显然在劝他早点离开。他不顾甘运来的存在,戴上了草帽转过身去,一把粪勺子又伸进了粪池。顿时,一股股蒸腾着的粪肥味儿更加浓烈起来,这气味越过短墙,飘向大街。
  同艾当着群山的面看向喜,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示。她见向喜不再理会甘运来,又转过身掏粪去了,就也离开短墙对群山说:“走吧,回笨花(181)。”在群山看来,倒像是同艾冷淡了向喜。面对着变成了掏粪人的向大人,她怎么一滴眼泪也不掉呢。
  同艾没有掉眼泪。她看向喜的时候没有掉,回村的路上还是没有掉。就仿佛她看见的那个掏大粪的不是向喜,那真是个掏大粪的。群山怎能知道同艾在想什么,同艾在想:你真能去掏大粪,我就应该真把你当成个掏大粪的。
  甘运来从粪厂走出来,倒是抹着眼泪的。他走到同艾面前甚至都有些泣不成声了。他扶住车辕,抽泣得不能自制,他那一阵阵的哆嗦,弄得车都摇晃起来。同艾故意让甘运来抽泣一会儿,才安静地说:“运来,快回铺子去吧,你又没个伙计。”
  同艾和群山回笨花(181),一路无话。只待大车行至笨花(181)村口时,同艾才开口问群山:“群山,你说种灯笼红萝卜,非得上大粪干不可?”
  群山说:“当底肥就得大粪干。”
  ①.准备票:日伪时期通用的纸币。准备票出自中国联合准备银行。

  糖担儿又在街里敲锣了,他敲着锣,他不喊要人们到茂盛店去,他只喊着一句话:“哎——能走的都走!能走的都走!”他的锣声急迫,喊声也急迫。笨花(181)的村人听糖担儿喊话已经听出了经验,糖担儿的喊也就不必多啰唆。他一喊“能走的都走”,这是日本人又要来笨花(181)了,这“来”就不是一般的来。
  糖担儿敲着喊着到了向家巷,在西贝家的门口,他看见了西贝家的大车。车上套着一匹大骡子,西贝牛和家里几个女人都坐在车上。骡子硋着蹄脚?熏急不可待地要起步,大治手捉缰绳呵斥着骡子,就不许它动弹。西贝牛盘腿坐在车前盘上,弯曲的腰使他的胸口几乎挨着了盘起来的腿。西贝牛很老了,已经老得不能下地耕种,只对攒粪还经着心。在家里,他常常嚅动着牙齿已脱落光的瘪嘴,指使家人把粪攒到该攒的地方。家人听不清他的话,可谁都知道他这是又叫攒粪呢。
  西贝牛坐在车上,看见跟前站着糖担儿,就把垂到胸前的头往前伸伸,嘴一瘪一瘪地说:“糖担儿,这回的事有多大?”糖担儿说:“就是能走的都走这么大。”西贝牛说:“糖担儿,都这咱晚了,还跟你牛大伯闹着玩儿。”糖担儿说:“说一千道一万,快走吧,你看恁邻家早就出了村,恁还不走还等什么?”
  西贝的邻家向家的人,刚才也在催促西贝家快走,可偏偏西贝家的车就是走不了。现在糖担儿又在催促他们,急得西贝牛拍打着车辕对糖担儿说:“唉,我那村警啊,别忘了我还有个孙女哪!”糖担儿知道西贝牛的孙女梅阁,那个“半病势痨”的,心里只有主耶稣的闺女。原来西贝牛是决心要把孙女装上车的,正让二儿子小治去院里叫她。一会儿,小治从街门里出来了,手里提着他那杆长筒火枪。小治身后还站着西贝家的残疾人西贝二片。西贝二片用一条腿蹦到车前,扶住车辕。小治就对车上的人说:“没用,没用,白劝,白劝。”二片在车前车后一阵蹦跳,不停地还朝门里张望。糖担儿听懂了,小治说的是梅阁,西贝家的车走不了,都是因为梅阁不上车。糖担儿没有再作规劝,他还要把锣敲到前街。他只对西贝牛说:“再去叫叫孩子吧,能走的都走。”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铁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