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183)

2025-10-10 评论

  西贝家的大车赶出了笨花(183),又走出好远,车上还是有人发现了西贝二片的消失。发现者是二片的婶子,小治的媳妇。小治媳妇爱站在房上骂街,也爱关心残疾侄子二片。二片的衣服大多是她为他剪裁、缝补、洗涮。吃饭时,她发现二片跳荡着盛粥的困难,就把一碗碗的粥送到二片眼前。当家里不见二片时,小治媳妇也常着急地说:“找找吧!”现在,坐在车后尾的二片的婶子说:“二片呢?要不我回去找找吧。”她不愿意这位侄子和日本人有什么遭遇,一条腿看起来跳得快,可跳不了多远还得跪着走。他可走不过日本人。
  赶车的大治说话了,他是二片的父亲。大治“呲打”着兄弟媳妇说:“找什么找,莫非日本人还捉他这号人?”
  西贝牛也发现了孙子二片的不在,看看离村子已远,就命令全家说:“走吧,日本人捉不住他。”他的看法和大治相反。
  对于二片的不在,小治没有发表议论,他还在想他的那些火药。他想,这物件要是被日本人发现,没准儿就会给西贝家惹下祸端,这东西连着八路军的嫌疑是显而易见的。当他们再回到村里时,说不定连房子带柴火都得被烧光,那棵大槐树也会被烧成一棵秃槐树。
  一车人不再提梅阁,没有人谈到日本人会不会捉梅阁,她是个久病的病人。
  西贝家的车上没有西贝二片,原来西贝二片像闪电一样又闪回家中。西贝梅阁更不知道这位在她心里一直印象淡薄的弟弟,此时正和她一起呆在家里。刚才,经过家人那一番软硬兼施的劝说,经过和这番软硬兼施劝说的对抗,梅阁心里更加平安了。原来信仰就是这样,当你信得不坚定时,有时对主还真存有三心二意。当你信得坚定时,你才会感觉到信仰的奇妙。梅阁经过和家人的一番争执,再次感到自己离主更近了一步,主就在天国向她招手。此时日本人的来与不来对她来说已是微不足道,假如由于日本人的到来能促使她进入天国,这岂不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若用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来形容梅阁自己,她已是病入膏肓。想到此,梅阁的两只手开始抚摩自己的身体。她摸了自己那塌陷的胸膛和条条肋骨,又去摸自己那刀背一样的胯骨,和那连毛发都养活不起的耻骨。她抚摸着它们,把往事都想了个遍。她知道现在留给她的时刻就是回忆往事的时刻。一时间所有她认识的人的音容笑貌,一齐向她拥来。这是向文成,这是取灯,这是素,这是山牧仁……她连同艾、秀芝都想到了,惟独没有想起西贝家的人。这使她觉得很惭愧,她是姓西贝呀。想到此,她才决心要想想家人。于是爷爷西贝牛,父亲大治,叔叔小治,她娘(梅阁至今不知娘的名姓),还有爱上房骂街的婶子。最后她想到了哥哥时令那个“各拧”人。想到时令的各拧,她对家人又失掉了兴趣。她猜这不是想念,只是想想而已。后来,她竟连想想的力气也没有了,便把头枕在枕头上开始静听。她听见院里有声音,像是有人在摆弄东西。虽然窸窸窣窣声音微小,但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现在整个儿一个笨花(183)村除了这微小的声音,什么都不存在了,连平日的鸡狗叫都消失了,树上的知了也飞了。
  院里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件什么工具被扔在了地上,也许是一把锤子,也许是一把钳子。梅阁从枕头上欠起头冲院里问了一声:“谁呀?”院里果然有人回答了:“我。”梅阁听出这是二片。刚才梅阁把西贝家的人想了个遍,单是没有想起二片,二片却就在眼前。
  梅阁听出是二片,就又问了一句:“二片你没走?”二片说:“没。”梅阁说:“你进来。”梅阁的话音刚落,二片就闪进了屋。他那一条独腿在地上紧折腾两下止住蹦跳,金鸡独立似的站在了梅阁跟前。
  平时,西贝梅阁和西贝二片是素不交流的,二片远离着她,她也远离着二片。现在西贝家却意外地留下了这两位素不交流的姐弟。
  梅阁说:“二片,你怎么不走?”
  二片说:“你怎么不走?”
  梅阁说:“我不想走。”
  二片说:“我也是。”
  梅阁发现二片说话时手里有一个小包袱,他紧紧地攥着它。她想,二片的“体己”吧。
  梅阁又问二片:“你打算怎么办?”
  二片就反问梅阁:“你打算怎么办?”
  梅阁说:“这也是你问的?”话里又带出对二片的轻蔑。
  二片感觉到梅阁对他的轻蔑,心里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对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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