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35)

2025-10-10 评论

    回忆的效果,贵在于它的那份魔幻和华丽。起码,中南美洲的梦,是这么来来去去的。不,我不敢再回到那儿去,只为了保存这份回忆中的自我创造。

    许多许多年以前,有一个人,是北非撒哈拉沙漠的居民,他的名字叫做伊地斯。
    当年的伊地斯常常到我们家来,向我的先生借用潜水器材,他借去了潜水的东西之后,总要消失十多天才回镇上来。后来我们听人说起才知道伊地斯去了西属沙漠的海岸,用空气瓶下海捉龙虾,然后卖给在沿岸打鱼的西班牙渔船,每去一次,可以赚一个月的生活费回来。
    我的先生一向坚决反对背着空气瓶下海打渔或捉任何生物,总是说,肺潜是合法的,一口气潜下去一趟,打不着也算了,如果在水中带着空气瓶,好整以暇的在水里打猎,如果人人这么做,海洋的生物便受不到保护,再说,龙虾是一种生长缓慢而又稀少的高贵珍宝,像伊地斯那种捉法,每次好几麻袋,的确是太过了,包括尺寸很小的龙虾也是不放过的。
    后来伊地斯再来家借器材,就借不到了。我跟他说,我们打鱼是用肺潜的,龙虾绝对不去捉,这在当时的西属撒哈拉,就跟野羚羊不许射猎一样,是为着保护稀少动物所定的法律。
    伊地斯趁着我先生不在家,又来借器材,说他有家小要养,这次只打大群的红鱼,保证不去捉龙虾了。我又借给了他,说好是最后一次,借了之后心虚得厉害,瞒着先生,怕他知晓了要怪责。
    没过几日,伊地斯来还东西,同时交给我一个口袋,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堆龙虾——送我的。“那么小!”我抬起头来问他,他很无奈的说:“大的早打光了,就算小也请你收下吧。”就是因为那么幼小的也给打上来,才引得我发怒的,而伊地斯却误会了我们,以为当初没有送龙虾所以藉口不再借器材,又误会我是想得些大号的龙虾。他用手指了指,又说就算小尺寸也一共有十三只。
    那天我不肯拿他的礼物,一定不肯要,伊地斯走的时候彼此都受了窘,以后他就不来家里了。
    等到沙漠政情有了变化,我立即要离开沙漠的那几日,伊地斯突然来了,交给我扎紧的一个小纸包,一定要我收下当纪念品,说里面是他最珍爱的东西。我问是什么,他说是两块石头。我双手接下了小包,他急着要走,我们握握手就散了。记得我当时问他以后的路,他说:“去打游击。”
    等到真正发觉伊地斯送我的是两块什么样的所谓石头时,他已上吉普车远走了,兵荒马乱的当时,无法再找到他。
    我认识,这两块磨光的黑石,是石器时代人类最初制造的工具,当时的人用棍子和藤条夹住这尖硬的石块,就是他们的刀斧或者矛的尖端。
    总听说,在沙漠某些神秘的洞穴里仍然可以挖出这样的东西来,只是听说而已,人们从来没有找到过,起码在我的撒哈拉威朋友里,没有一个人。认识这种石块,是因为在一本述说石器时代的书本上看过同样的图片。
    一直带着这两块东西,深夜里把玩的当时,总会看见石器时代的人群,活活的人群,在我眼前的大平原上呼啸而过,追逐着洪荒怪兽,他们手中举着的矛,在烈日荒原下闪闪发光。
    这两块石片里,浸过兽血和人汗,摸上去,却是冰凉的。

    当我结婚的那一年。我在撒哈拉沙漠里只有几件衣服加上一个枕头套扎好的袋子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后来,我的丈夫用木板做了一个书架和桌子、椅子,就算是一个家了。
    有一回,荷西出差回到西班牙本土去,他说要回父母家中去搬一些属于他的书籍来,又问我还要什么东西,可以顺便带回来。
    一想就想到了在他床角被丢放着的那个陶土宝瓶,请他带到沙漠来。
    听见我什么都不要,就指定了那个半残的瓶子,荷西面有难色,沉吟了好一会儿不能答应我。
    荷西家中兄弟姐妹一共八人,他排行第七。也就是说,在他上面除了父母之外,其他六个手足都可以管他——虽然他并不受管,可是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受限制的感觉。“那个瓶子是大家的。”他呐呐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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