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磨坊(5)

2025-10-10 评论

    她们拿他寻开心,还因为她们都打心眼儿里喜欢他。这少年脸盘不长不短,不胖不瘦,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的长相乃是她们所喜欢的;他沉默寡言心眼儿实诚知仁知义的秉性是她们所喜欢的。她们视他为一个公有的小阿弟。她们对他的关怀,多于村里的男人们,也诚于村里的男人们……
    每每的,取笑了他一阵之后,她们转而就开始体恤起他来了。她们会自己推磨,逼迫他离开红磨房出去玩儿。他并不情愿被她们所代替。这十六岁的少年认为推磨是他报答全村恩德的方式,也是惟一的方式。他乐于以这种并不难的方式报答。他自慰于他已经开始报答着了。等待着他磨出来的米豆多,一盆接一盆,一簸箕接一簸箕地排开一溜儿,他心里反而觉得高兴。那时刻他更能充分地感受到自己劳动的意义,和作为一名紫薇村人的存在价值。他会变得像一头小毛驴似的,脚步腾腾地将大磨推得隆隆有声。汗珠儿劈里啪啦地往下掉也顾不上停磨歇歇,擦擦。越推越来劲儿……
    被女人们逼迫着离开红磨房,十六岁的少年其实无处可去玩儿。他觉得他比村里那些同龄的少年们都大许多岁似的。他们也这么觉得。他的孤儿身世和吃“百家饭”长大的特殊经历,自然会使他内心里的所思所想与他们不同。而“入主”红磨房以后,他更加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了。他和他们玩儿不到一块儿。再说他自小就不爱玩儿。何况,乡村里是没有特别闲在的少年的。有的有活儿干、有的要到外村或县里去读书。他一天学也没上过。上学的花费太高。谁家也供不起他上学。但他倒是认得了一些字,会写一些字,是自己跟别人家上学的孩子暗学的,大约相当于小学二年级的程度……
    通常是,不爱玩儿的这少年,双手刚与磨把子分开,肩膀就与一副担子粘在一起了。他要一担担从远处挑来沃土,将红磨房后那片红黏土覆盖了,改造为菜地。他要自食其力,不再吃那些女人们带给他的菜,而吃自己种的菜。以后还要吃自己种的粮……
    女人们结伴儿回家时,遇见他挑着满满两筐土,一只手搭稳担子,另一只手叉在腰里,头偏着,脖子被压得梗着,踉跄地急急往前赶着走,都不由得驻足望他。他从她们面前经过时,尽量挺直腰板,尽量迈稳脚步,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
    她们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地都会说出些夸他的话:
    “这孩子!难道就不知累?”
    “使人想起小牛郎!我要是天上的织女,真愿为他思凡下界,陪他过一辈子呢!”
    “你呀!都算是他婶姨辈的人了,竟说出这种不知羞臊的话!人家还是个孩子哩!”
    “将来嫁给他的那女人,也算是有点儿福气了。”
    这少年当然也有感到累极了的时候。那时候他就到紫薇河边去钓鱼,鱼竿儿是用树枝刮成的,鱼钩是用烧红了的针弯成的。那一段河面很静,村里的人不太会去到那儿。那儿仿佛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领地”。齐人高的灌木将水与岸分开着,一丛丛一簇簇的紫薇开放在灌木间,那一段河中有块平坦的大青石,他常游过去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垂钓。河里有鱼,但极小,偶尔能钓着条大的,也不过两寸多长。与其说他是去钓鱼,莫如说他是去发呆。那儿的确是个供人呆想心事的好地方。
    这十六岁的少年倒也没什么心事可想。往往是在那儿思念起父母亲。那时他的心情就变得特别忧伤。吃“百家饭”的十年,并没使他忘了生身父母。恰恰相反,父母的形象在他记忆中是保留得很清晰的。父母生前是一对儿恩爱夫妻。当年他有过的家很温馨。在他的想像中,红磨房变成了他当年的家,仿佛正从红磨房传来母亲呼唤他吃饭的声音,仿佛一跑回去,便可看见爱他的父亲坐在桌旁正饮着茶耐心地等他……
    这十六岁的少年也会无端地思念起小琴来,他九岁时在小琴家住过两个月。小琴那年十岁,他叫她姐。小琴家姓刘,但她不是刘家的亲生女,是刘家从外地抱回紫薇村的。那是她两岁多的事儿,她不知她祖籍何地,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别人更不清楚。刘家两口子对此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刘家的女人有病,不生孩子,曾指望靠她长大后招进门个女婿养老送终。小琴三岁时,那女人不知哪副药吃对症了,竟怀上孕了,而且生了个儿子。于是两口子就变了初衷,打算让小琴将来做他们的儿媳妇。对于他们,这是顺理成章的想法,不必为她准备嫁妆了,也不必为儿子另娶媳妇准备彩礼了。不但顺理成章,而且省钱,当然也就不失为一个好想法。于是小琴在刘家的身份和地位,由领养女实际上变成了童养媳,像是刘家的一个使唤丫头了。每天既要服侍刘家两口子的起居,还要负责照看她的“丈夫”,还要从早到晚干许多活儿。农家活儿多,小琴每天难得有片刻清闲的时候。小琴的“丈夫”叫宝顺,是个很病弱的孩子。病弱而又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孩子,难免娇气,娇气的孩子就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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