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是这样——小琴正喂着猪,或正洗衣服,宝顺在屋里哭起来了……
于是刘家的女人高叫:“小琴!死丫头!耳朵聋了?没听见宝顺哭呀?”于是小琴慌慌地就往屋里奔……
于是刘家的男人生气地骂道:“小琴,你怎么不洗手?刚喂猪,连手也不洗就可以哄宝顺的吗?你心里还有没有他?他将来是要做你丈夫的。”
宝顺在哭,小琴低头瞧着自己并不脏的双手,往往就怔愣在那儿,不知究竟该先洗手,还是先哄“丈夫”别哭要紧……
有时小琴遭到斥骂也会顶撞一句:“我手不脏!我没喂猪,正洗衣服来着!”
“小贱人!还学会顶嘴了!难怪宝顺这几天眼睛红红的,准是你昨天哄他时,手上的皂水弄进他眼里去了!”
“昨天我哄他时没洗衣服!我扫院子来着!而且也洗手了,用清水洗的,没搓皂。”
“反了反了!死丫头现在是怎么了?长一岁脾气大一截儿,不调教以后还了得吗?!”
刘家女人就会扑到她跟前,狠狠拧她几把。不拧她脸蛋儿,也不拧她胳膊。专拧她大腿根儿内侧肉皮儿最细嫩处。拧那儿,即使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别人也是发现不了的。小琴被拧时,紧咬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忍住疼一声儿不敢叫。若叫,就会挨几顿饿……
这些情形,都是卓哥九岁时亲眼所见的。他还看出,十岁的小琴姐,一点儿也不喜欢她那七岁的“丈夫”。他甚至看出,她心里其实很讨厌那娇气的动不动就哇哇大哭起来的男孩儿。
刘家本不愿诚心尽到收养他一个月的义务。但这义务是村里挨家挨户轮下来的,轮到他们家了,他们家没正当理由将他拒之门外,只得大违其心地尽义务。刘家的男人是个迷信思想很严重的人,在县里认识了一个从前设过算命摊儿的男人,两人有共同语言,相见恨晚,一见如故,交上了朋友。他经常到县里去会那有共同语言的朋友,虔诚之至地请教些疑惑。他那朋友告诉他,他的宝顺所以一生下来就病弱,是因为生辰不好,所以命薄,若能有个命旺的男孩儿与宝顺同睡些日子,兴许足以使宝顺借到些命力。而这一点,乃是刘家不但没将九岁时的卓哥拒之门外,而且待若上宾的真正原因。九岁时的他虎头虎脑,人见人夸他天生一副虎虎有生气的模样,刘家的男人思忖他肯定算是个命旺的男孩儿了。不过卓哥自己不可能知道这一层底细……
刘家两口子的确对他很好。不让他干一点儿活,只要求他陪宝顺睡觉,而且得和宝顺睡在一个被窝儿里,而且得脱光了睡。宝顺睡午觉,他也得脱光了陪睡。哪怕他一点儿也不困。他很识相,每逢那时,乖乖地自觉脱光了躺在宝顺身旁,闭眼装睡。其实他心里更愿去帮小琴干活儿,却不敢。那么做刘家两口子会生气的。人家对他好,他怎么能惹人家生气呢?他也不是没偷偷帮小琴干过活儿。有次被刘家那女人看到了,训了他一顿。而后那女人还告诉了她丈夫,她丈夫又将他训了一顿。从此他再也不敢帮小琴干活儿了……
小琴知道他想帮她干活儿,只不过不敢,所以并不嫉妒他这个吃白食的男孩儿在刘家的地位反而优越于她,更不眼气他的闲在。九岁的男孩儿和十岁的女孩儿,想要互相表达好感的话,大人的眼睛是监视不住的。有天宝顺又发烧了,刘家两口子一块儿为宝顺到县里去。那男的去请教他会算命的朋友预言个安慰。那女的去为儿子抓药。于是九岁的男孩儿和十岁的女孩儿可算得着机会在一起说话儿了。小琴什么活儿也不干了,没完没了地对他尽说尽说。说她长大后,总有一天要从刘家逃走,才不肯做他们的儿媳妇呢!十岁的少女说到伤心处,嘤嘤地哭了。九岁的男孩儿就替她擦泪,劝她别太伤心,发誓将来陪她一块儿逃……
她说:“你发誓了我也不信!”
他问:“那怎么你才信呢?”
十岁的女孩儿轻咬下唇想了想,忽然又眼珠一转,神情极其庄重地说:“只有咱俩拜了姐弟我才信!”
九岁的男孩儿瞪眼瞧着她,困惑地又问:“我不是已经叫你姐了吗?”
她说:“那两回事儿的!拜了,就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了!不拜,姐呀弟呀的,随口叫叫罢了。全村许多男人女人间,不都这么叫的吗?你以为他们就真是互相放在心上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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