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子卿小的时候打过一架。就打过那么一架。后来在厕所这个公共的地方言归于好了。所以我对当年“脏街”上的公共厕所,至今保留着较深的、近乎怀旧的记忆。打架的原因极其简单——某天我俩走碰头,彼此撞了个满怀。按说以我们两家的关系,我俩是不该打起架来的。可是那一天我心里不知窝了股什么邪火,一直寻找机会发泄在某个人身上。子卿一向是让我三分的。当时我认为发泄在他身上正对。彼此错身而过之后,我突然冲口吼出一句:“你给我站住!”
他站住了,有些困惑地回头望我。
我恶声恶气地问:“你干吗故意撞我?”
他说:“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我说:“你是故意的!”
他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说:“反正你撞了我就不行!”
分明的,他也有些来气了,说;“不行能咋的?”
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打得他鼻子流了血。他一拳打在我眼眶上,打得我一只眼乱冒金星……
事后我母亲知道了这件事。狠狠训了我一通。还罚我面壁跪了半个多小时。
母亲指斥我:“知道错不?”
我说:“知道了。”
又问:“为什么错了?”
我说:“不该先动手打人。”
“连子卿都打,今后你还不打遍这条街呀?你爸知道了,非揍你不可!你知道子卿他爸的腿是怎么残的?那是因为一次在一块儿干活的时候,出了险情,为了救你爸……”
我懂事以后,见到的子卿他爸就是个瘸子。整条街上的人都叫他“收破烂儿的翟瘸子”。母亲说的事,此前我半点儿也不知道……
当天晚上,母亲扯着我,去子卿家向他赔不是。子卿的家,比我的家还穷。只一间小屋子,床头那儿就是做饭的锅台。为了防止在做饭时床上的东西掉进锅里,在床头和锅台之间,竖立着一块铁板。那铁板大概是子卿的爸收破烂收回来的。像这条街上所有人家的屋子一样,子卿家的屋子也是沉在地下两尺多的。这条街的地面原先高于人家的门坎。下雨的日子,雨水从街上往家家户户屋里流淌。人们无奈,只好用炉灰垫自己的宅基和门坎。经年累月的,就用自己家里掏出来的炉灰,渐渐地将自己家的房子埋了两尺多。从此,家家户户的门坎倒是高出地面了,但家家户户的窗台却矮了。坐在家里朝外看,视线几乎跟地面平行。倘正有人从窗前经过,只能看到那个人的腿。连膝盖以上都看不到。
我母亲扯着我迈进子卿家的时候,我没料到他家的屋地比外边的地面低那么多,一脚踏空,险些连母亲也带倒,一块儿跌入屋里,幸亏子卿母亲手疾眼快,及时扶住了我母亲。子卿母亲当时正做饭。更准确地说,是正往锅里贴饼子。子卿父亲正给子卿补鞋。他和我一样,没有第二双可换穿的鞋,也就只得老老实实坐在炕上,等着他父亲替他补好那唯一的一双鞋。
子卿母亲扶了我母亲一把,赶快又跨回锅台那儿,一边继续往锅里啪啪地贴饼子,一边问:“谁呀?”
子卿母亲常年害眼病,视力很不好。
我母亲就回答说:“是我呀,你老妹子。”
那时还没来电。当年为了节约居民用电,要到晚上七点钟才开始供电。锅里散发的蒸气,弥漫在小小的屋里。子卿母亲每贴一个饼子,要先往锅里吹一大口气。吹散蒸气,看清锅里的情形,她才不至于将饼子贴到锅外,或将两个饼子贴一起。在几乎完全没有光线的情况之下,子卿的父亲居然还能补鞋,使我当时不禁暗觉奇异。
子卿母亲往锅里贴完了饼子,盖上锅盖,推开家门散尽蒸气,接着在盆里洗手。她一边洗手,一边问我母亲:“老妹子,有事儿?”
我母亲说:“也算有事儿,也算没事儿,咋才做饭?”
子卿母亲看了我一眼,不回答我母亲的问话,却很是有几分不安地说:“你领着儿子来,我就知道为啥事了。子卿他爹已经把他揍过一顿了!”
我和子卿,都是随着我们的父亲们的山东人的叫法,称他们为“爹”,称母亲们为“娘”的。我们是整条街上仅有的两个不叫父母爸妈,而叫父母爹娘的孩子。别的孩子们因而叫我们“山东棒子”。我们的母亲们虽不是山东女人,但由于嫁给了两个正宗山东男人,也就早已接受并习惯爹娘的叫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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