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4)

2025-10-10 评论

    始终像个哑巴蹲在窗口补鞋的子卿父亲,这时才郑重地哼出一声,严厉地说:“打架还行?不揍还行?再打架,非揍扁了他不可!”
    光说了话,没抬起头。
    子卿呢,则胆怯地往炕角缩去。
    我母亲说:“我可不是领儿子来告你儿子状的。我是领儿子来向你儿子赔罪的。听我儿子说,把子卿的鼻子打出血了呢!”——望着子卿又问:“子卿,是把你鼻子打出血了吗?”
    子卿低声嘟哝了一个字:“是……”
    母亲就使劲儿拧我脸:“你把人家鼻子打出血了,又害人家挨了一顿揍,你还觉得委屈!你倒是有什么值得委屈的?快给子卿说句赔罪的话儿!”
    我嘟哝:“子卿,我再也不跟你打架了……”
    子卿母亲赶紧把我扯到她身后,护着我,对我母亲说:“拉倒吧拉倒吧,谁跟谁呀!俩孩子打架,一个不怨一个的事儿,赔的什么罪啊!亲哥俩还有打架的时候呢!……”
    子卿父亲也说:“拉倒吧。”
    他仍专心致志地补鞋,仍没抬头。
    随后我母亲就和子卿母亲聊起来。无非都说些她们那个松花江边儿上的小小渔村,景致多么的美好,人际多么的友善。夏季里大人孩子洗衣服洗澡是多么的方便。听她们那口气,仿佛迁到城里来住,摇身一变成为了城里人,其实是件很吃亏的事。
    子卿父亲这时抬起头来了,表情很郑重地问母亲们:“后悔了?”
    两位母亲互相看看,子卿母亲便不作声了,而我母亲却说:“有点儿!”
    子卿父亲说:“那你让晓声替你给我老弟写封信,跟他商议商议,干脆咱们两家再迁回你们那个巴掌大的小渔村去算了!”
    两位母亲又互相看了一眼。
    我和子卿也不禁地互相看了一眼。我们都不留恋“脏街”。尽管我们都是在“脏街”出生的。我们都经常听母亲们在一起讲她们那个小小渔村里的人和事。既然它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我们当然都希望父母们能下一个果断的决心,告别城市。更准确地说,是告别这条不值得人留恋的“脏街”,带领我们回到它那里去。哪怕是回到父亲们的山东老家去,也是我们非常之心甘情愿的啊!据我们想来,中国的任何一处地方,与“脏街”比起来,肯定的都不失为一个值得祖祖辈辈生活下去的好地方吧?
    两位母亲的目光,又缓缓地移在我和子卿身上。
    子卿母亲说:“那,两个孩子怎么办?我们那儿又没学校,他们不上学了吗?”
    我母亲叹了口气,也说:“是啊是啊,一想到两个孩子,这决心就不好下了呢!”
    子卿父亲说:“那你们以后,就不要再当着孩子们的面,说些你们那个巴掌大的小渔村多么多么好的话!说些你们后悔不后悔的话!我和晓声他爹,小小的年纪就一块儿‘闯关东’,先是在城边上赖着混,后来终于和老婆孩子混进了城里,是那么容易的吗?这其中的苦辣酸咸,别人们不清楚,你们心里还不清楚吗?”
    我母亲抢白道:“咱们这儿也算城里呀?”
    子卿父亲瞪起了眼睛:“怎么不算?咱们两家有户口本儿没有?有粮本儿没有?都有!都有就是城里人!连政府也承认的城里人!你们当我们拖拽着你们往城里混是为啥?为我们自己?不是!是为他们!……”
    他用握在手里的锥子指指子卿,指指我,接着又说:“为他们将来有文化,出息成两个文明人,跟我们当父亲的不一样!我腿残了,就不说我了。那就说俺那老弟!他现如今是工人阶级了不是?是啦!可没有文化的工人又是什么?旧社会叫臭苦力,插上条尾巴人家就把你当成头驴!拼上我们这一辈子,有苦往肚子里咽,也得叫子卿和晓声,跟我们不一样!……”
    子卿父亲涨红了脸,说得格外激动。
    两位母亲听着他的话,表情渐渐地肃然起来。
    我和子卿也不禁地都装出肃然的样子。我望着子卿,觉得父辈们,是把什么无形的,但是却异常沉重的东西,压在我们的身上了。子卿的眼睛告诉我,他当时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那一时刻,我们内心里部充满了对我们的父辈们,母亲们,和我们自己的大的体恤。我们都明白了一点,无论我们多么地讨厌这一条城市边儿上的“脏街”,看来我们也得和它常相厮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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