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来得最晚,这是身分。唐四奶奶打头阵,跟脚就是琴珠,唐四爷殿后,小刘象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可怜巴巴地跟着。
四奶奶穿了一件肥大无比,闪闪发亮的绿绸旗袍,看起来有四个唐四爷那么大,堆满了横肉的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脂粉,嘴唇也涂满了口红。她身上真是珠光宝气:一对大耳环,手指上戴了四个戒指,都镶着假宝石,迎着光,闪闪发亮。
她一进门,就摇摇摆摆直奔二奶奶和秀莲,象招呼最要好的朋友那样招呼他们,“好姐姐——哟,瞧小莲多俊哪。”完了就招呼方家兄弟。别的人,她正眼也不瞧。
四奶奶不跟宝庆商量,就把她丈夫叫了过来。“给祖师爷上香!”她想让他来主祭。
宝庆忙把唐四爷拉开,摇了摇头。他是班主,不能让别人来主祭。他走到神位跟前,点着了香。等冒出一缕缕弯弯曲曲的蓝烟,他就把香插进香炉。然后又点着蜡烛。神位前一下子亮了起来,闪烁着各样的色彩。大家都安静下来,一片肃穆。宝庆恭恭敬敬地向祖师爷磕了头。求祖师爷赏饭吃,保佑他买卖兴隆,叫他说唱叫座儿。他跪着,心里一直在默祷,求祖师爷保佑秀莲,别让四奶奶和她丈夫捣乱。园子外面响起了震耳的爆竹。
到七点半,园子里就快上满了。宝庆看着一排排挤得满满的座儿,高兴得合不拢嘴,不过他也担着心,怕书场门口出事。他请了本地两个坎子上的来把门。他们都有经验,好人坏人,一眼就能瞧出来。不过宝庆可不愿意他们真动手。开锣头一晚就打架,总不是吉庆事儿。他也不愿意亲自去管那书场门口的事。要是跟人闹起来了呢,岂不更糟。他得处处走到,事事在心,又不能让别人注意他。可一旦要是出了事,他又得随时在场。
他在后台,留神着每一件事。需要的时候,他就伸出闪闪发亮的秃脑袋,指点一气。他鞠躬,谁到了眼前就跟谁握手,满脸堆笑,叫人生不起气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女角儿的脂粉香,总会吸引一些爱惹是生非的浪荡子弟。宝庆不断把泡在舞台门前的这号人撵开。他们就爱跟姑娘们纠缠。可是这种事也难办,有的人可能是地面上要人的朋友。要是的话,他总得把他们请到后台喝茶。于是就会有那么一位,自动跑上台去,当场送给他一幅幛子,给他捧场。一个艺人有多少操心的事儿!
到了八点,园子里已经是满满的了——不都是买票的。人这么多,是因为宝庆发出了一批请帖和招待券。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客满是件吉祥事儿。他奔到前面,兴奋地叫人在门口挂上了“客满”的牌子。他掌心发潮,又急忙回到后台,张罗开演。
头一个节目是一位本地艺人的金钱板——尖着嗓门,野调无腔,不地道。听众都不理会他的,只顾说话,喝他们的茶。
宝庆打后台往外瞧,场子宽而短,小小的戏台前面是一排排的木头凳子。靠两边墙摆着好些方桌,每张桌子周围,都摆了四、五把椅子。舞台的门帘上绣着有绿叶衬托的大红牡丹,还绣着他的名字。这是特意在上海定做的。墙上挂着幛子,还有各地名人送给他和秀莲的画轴。书场虽小,却颇吸引人。台前悬着一对大汽灯,射出白中带蓝的强光,把听众的脸都照得亮堂堂的。宝庆乐了,这都是他的成就。门帘台帐上都绣着他的名字。每一幅画,每幅幛子,都使他回想起过去的一段历史,他到过上海、南京等许多大城市,有过不少莫逆之交。
他从台后瞅着台下。前两排坐的是本地人,其余的听众多数是“下江人”。就是本地人,多半也是在外省住过,在外省混过事儿的,因为打仗才跑回重庆。他们来听宝庆的,不过是为了让人家知道他们见过世面,听得懂大鼓书。宝庆久久地盯着坐在舞台两侧的一些人看。有些是熟座儿,他们都是内行,到这里来,是为了看看宝庆和他这一班人的玩艺儿。他们背冲戏台坐着。只听、不看。他们对女角的脸蛋儿不感兴趣。宝庆皱着眉观察他们的表情。要是他和秀莲的玩艺儿打响了,他们就会常来。渐渐地,听众越来越安静了。宝庆知道,这就是说玩艺儿越来越招人。这也说明,听众已经喝够了茶,也嗑完瓜子了。要是再不看看台上,就没什么事可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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