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秀莲上场了。
小刘已经定好弦子。他慢慢走上台,手里拿着一把三弦,瘦小清秀的脸,在发着蓝光的汽灯下苍白得耀眼。他那灰色的绸大褂,象把银刀鞘似的紧紧裹着身子。他静静地在桌子旁边坐下,十分小心地把弦子放在桌上,卷起袖子。然后,他拿起弦子,搁正了,用绑在手指头上的指甲试了试弦。他歪着脑袋听了听调门,接着就傻盯着一幅幛子瞧着,脸上带了一副不屑的神气,好象很不情愿当个傍角儿似的。
桌边支着一面大鼓,那是宝庆从几千里外辛辛苦苦带来的。鼓楗子比筷子长不了多少。还有一副紫红的鼓板,带着黑穗子。桌围子是绿绸子的,绣着红白两色的荷花,还有“方秀莲”三个大字。
门帘慢慢地挑起来,“别紧张,别紧张,留着点嗓子,”她还没出场,宝庆就一再提醒她。帘子一掀,秀莲安详地走了出来,穿着漂亮的服装,象仙女一样娇艳。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吸引听众的注意。然后她抬起小圆脸,脸上浮起了顽皮的微笑。
她穿了一件绉纱的黑旗袍,短袖口镶上一遭白色的图案花边。手腕子上一块小表闪闪发亮。两条小辫扎着红缎带,垂在胸前。红缎带和她的红嘴唇交相辉映。她每走一步,都象在跳舞。
她以轻盈的步态,极富魅力地飘飘然走到鼓架前,拿起鼓楗子,打了一段开场鼓套,小刘马上开始弹了起来。秀莲跟着弦子,偶尔敲两下鼓,不慌不忙,点出了板眼。她眼神注视着鼓当中。微笑还留在脸上,好象她刚想起了一个笑话,却使劲憋着,不让笑出来。
大鼓和弦子一下子都打住了。秀莲笑了笑,朝下望着听众。她腼腆地轻声说,要“伺候诸位”一段《大西厢》,接着就起劲地敲起鼓来。
文怕《西厢》,武怕《截江》,半文半武《审头刺汤》。①《大西厢》是大鼓书里最难唱的段子。只有三、四位名角儿敢唱它。崔莺莺差红娘去召唤张生的恋爱故事,尽人皆知。可是,大段的鼓词和复杂的唱腔,往往吓得人不敢唱它。它的词儿都是按北京土话来押韵的。要是北京话地道,口齿又伶俐,吐字行腔就能清晰、活泼,象荷叶上的露珠一样。可是,要是唱的人没有这一门嘴皮子上的功夫,那就八成儿非砸不可。
秀莲铺场②的时候,声音很小。坐在两厢那些内行的熟座儿,背冲着戏台,根本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她唱完头一句,大家都不由得回过头来,看看是谁在唱这个难对付的段子。她的声音不高,可是,唱腔是没的可褒贬的。她一口气唱完了长长的第一句,象是吐出了一串珠子,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圆,那么实在,那么光润: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个不大点的病她躺在牙床,躺在牙床上,半斜半卧。您看这位姑娘,蔫呆呆得儿闷悠悠,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楞楞瞌瞌,冷冷清清,困困劳劳,凄凄凉凉,独自一个人,闷坐香闺,低头不语,默默无言,腰儿瘦损,乜斜着她的杏眼,手儿托着她的腮帮。
自始至终,秀莲唱得很拘谨,好象并不想取悦听众。可是一到难唱的关口,她满行。她不象有的角儿,一遇到复杂多变的拖腔,就马虎带过。她唱得越来越快,但她态度从容,一副活泼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唱着,充满了感情。唱到最后,她来了一个高腔,猛然间刹住了鼓板,结束了演唱。她把鼓楗子和鼓板轻轻地放到鼓上,深深一鞠躬,小辫上的缎带头,差不多碰到了鼓面。然后她转过身去,慢慢走向下场门。快到门口就跑起来,象个女学生急着想放学一样。
直到她跑进下场门的帘子里,才响起一阵掌声。坐在前排的听众不懂她唱的是什么。掌声来自两厢的熟座儿。虽然她的嗓门还嫩,他们还是鼓了掌,他们知道,这么年青的姑娘唱这么复杂的段子,是很不简单的。
小刘知道秀莲挑的这个段子是最难唱的,他的活没出错,心里很高兴。秀莲一唱完,他长出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衫,跟着她下了场。
有的听众站了起来,好象要走的样子,他们觉着失望,因为秀莲唱的时候,正眼也没瞧他们一眼,更糟的是,他们根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
桌围子又换了一副。这回绣的是一只鹤和两只鹿,还用五彩丝线绣了两个大字:琴珠。听众又坐下了。等等也好,看看琴珠是不是会好一点儿。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