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一阵大笑,轻松,嘹亮,甚至有几分妩媚,但任何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嘲弄,感到在这种场合发出这种笑声的人的狂妄。梁廷栋精神一振:除了他,谁有这么令人倾倒、使人心悸的笑?他就是梁廷栋的靠山——东阁大学士周延儒。笑声虽止,他的语调仍带笑意:“徐璜虽有直声,未必就是直臣。这也不必说它。皇上恼他不错,但他终究是皇上亲自拔识的。依我说,略略小降,迁佥都御史都察院有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之责,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长官为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二老以为如何?”
梁廷栋连忙凑上裂缝,果然看见周延儒正笑眯眯地向何如宠、钱象坤扬手揶揄。
周延儒字玉绳,宜兴人,万历四十一年状元,入翰林授修撰,年方二十,文才高,相貌美,风动一时。去年入阁辅政,也才三十六岁,由于善保养,看去仿佛二十七八的人。同是盘领宽袖、胸背缀仙鹤褂子的紫袍,同样是漆纱展角幞头、素玉一品腰带,成基命穿戴着显得庄重威严;何如宠、钱象坤穿戴着却更显老迈颟顸;而周延儒被这一套宰相官服装扮得越加风流潇洒,更映出面白眉青、眼如晓星、唇若涂朱了。他微微一摆头,幞头两边各长一尺二寸的展角也随着得意地上下晃了两晃,似在重复着主人的笑语:“二老以为如何?”
钱象坤沉了脸不做声,何如宠叹口气,又咳嗽两声,眼望着首辅成基命:“这也不失为一高着。”
成基命点点头,道:“另一件,有人往通政司投疏,说年号崇祯之崇字,宜用古体作‘崈’。因以山压宗,则宗庙不安,若宗庙安于泰山之上,方为吉兆。诸公以为……”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周延儒一拂袖,断然道,“但凡出语怪诞,多属蛊惑人心。不必奏知皇上。”
梁廷栋离开壁缝,重又正襟危坐,不由赞赏地点头。他佩服周延儒就在于此,既有气派,又明决果断。那边周延儒又添了一句,教梁廷栋忍俊不禁:“二翁以为如何?”可以想见何、钱二相的悻悻之色,看来周相也不免欺弱怕强的俗态,他总也不敢取笑首相成基命。
一个人名把他飞走的注意力又拉回来:袁崇焕。这是眼下朝野最为关注的大事,他赶忙竖起耳朵细听。
袁崇焕下狱,牵连了一大批原来支持和保护他的官员,魏忠贤余党蠢蠢欲动,颇有借机兴大狱、翻旧案的势头。成基命身为首辅,首当其冲,近日不断有人以袁崇焕事为由弹劾他。成基命详细说明了错综复杂的内情之后,故作坦然地说:
“既有言路弹劾,我自当上疏求罢回籍。只是小人得逞,天启年党祸怕要重演,国力如此,怎当得内外交困?”
“老师尽管上疏!”周延儒昂昂然一派正气,“皇上明察秋毫,不会准奏!至于阉党借题生事,势在必然,只怕好戏还在后头哩!”
“难道就袖手旁观?”钱象坤声音里透出不满。
“这种事,目下无显迹、无把柄,你我还能怎样?就党争而言,何朝无之?烈与不烈而已。皇上聪明天纵,果于诛杀,对朝臣党争最为痛恨,或许早有觉察,我等怎好越俎代庖,启皇上疑忌之心呢?”
智士出言,常把最精辟最尖锐的一句话淹没在一堆废话中,仿佛一箧荆钗中的金钗。梁廷栋一下就拣出了这根金钗,忍不住心里一哆嗦,小声重复:“果于诛杀……”
可不是吗?皇上即位不过十六岁,便要斩决弃地丧兵的辽东经略杨镐、辽东巡抚王化贞等人。阁臣上书说,正逢中宫诞生皇子是国家喜庆,不宜诛杀,乞加恩宽赦。皇上慨然道:“祖宗封疆不能保,何有于儿孙?”立时下令处决,毫无犹豫。一开了头,以后督、抚大员失机战败者,骈首累累矣……昨日吏部尚书王永光还同礼部尚书温体仁来访,专门说起袁崇焕结党谋逆的事,那么,他们或许暗中与阉党一派?……可不能沾这个边!皇上英明,小心头颅……
“散了吧,有事明日再议!”随着成基命的宣布,一片桌椅响脚步声。梁廷栋本想出去,又缩住脚:他是钱象坤的门生,却来找周延儒私下商议,当面撞上怎么也不好看。他向门后挪挪身子,打半掩的门里朝外望。
成基命已步下台阶走了,何如宠咳嗽,钱象坤伛着腰,两人都龙钟老态,须眉皤然,这多半日议事,十分劳累。周延儒却神采奕奕,想是今日当值,站在堂门前目送两位同僚,不无得意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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