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敞口大骂,众人都是一愣,张鹿征有点害怕,忙道:“吕哥,喝酒,喝酒!……”
吕烈甩手扔掉凤凰樽,气呼呼地嚷:“不喝了!闷酒没喝头!掷骰子,押宝!快,拿骰子筒来!”
侍候丫头赶忙奉上装了象牙骰、镂刻着江南山水的竹骰筒,四个男人吆三喝四地开赌了。酒灌得越多,赌注下得越大,嗓门越高。女人们也捋起袖子替自己的客人摇筒下注,骰子的“喀啦啦”和着女人的金翠玉镯的丁丁当当,又是助兴呼喝拍桌捣椅,又是惊叫喜叫高声惋惜长声叹息,酒香菜香花香脂粉香,汗臭屁臭酸呃臭木炭烟臭,留月阁内热烘烘乱糟糟混沌一片……
“哈!全吃!”吕烈攥拳在桌上猛一击,大吼一声,众人一齐静下来,惊骇地望着他。寂静中,吕烈稀里哗啦把桌上所有银钱用两只胳膊一扫,全搂到自己胸前:“哈哈哈!你们都脱裤子光屁股啦!我全赢啦!……你们情场得意,该我赌场得意!哈哈哈哈!……”他就像没看到众人的表情似的,沉醉于自己的胜利,一下子蹦上椅子,又跳上桌子,手舞足蹈,控制不住地往下说,往下说:
“我就爱赌博这一门!如今这世道,事事不得自主,成败不由自身,连拉屎撒尿不是有人管着,就是有规矩管着。唯有赌博,这输赢谁管得着?全凭自个儿运气,谁也不靠!天地君亲师,全他妈的干瞪眼!……运气这玩意儿才叫公道,你就龙子龙孙,该输还就是输;哪怕叫花子窑姐儿,说赢还真赢……瞧瞧今儿个,我这个天下头一等的坏蛋有多走运?大赢家!哈哈哈哈!我这个不是人的人!哈、哈、哈!……”他的笑声刺耳又难听,仿佛乌鸦叫,又像蛙鸣。一个个“哈”“哈”怪里怪气地从他口中蹦出来的时候,他的眼泪流下来了,终于“哇”地大哭出声,捶胸顿足,哭得非常苦痛。
众人见他醉成这样,赶紧拥上来搀他下桌子坐椅子,好言劝解。不料他双臂一架,把众人推得踉跄后退,气哼哼地环顾一番,一把拽住藏春院当家鸨母,拉开她胸怀领口,把赢得的银锭、银锞、钱串大把大把往里塞,沉着脸,翻着阴凄凄的眼睛,说:“听着!银子钱全归你,你得好好侍候这几位爷,事事要头等:吃的喝的用的睡的,女娘也要最好的!两日的费用,够了吧?”
鸨母满面堆笑:“足够,足够!”
他没有醉。但这一场大笑大哭之后,他觉得很累。身子累,心头更累。原想借藏春院一席酒,笼络同僚,也借以自我排遣、游戏人生,不想触动了真情,引发了他对自己、对周围一切人一切事的习惯性的厌倦和痛恨。他信步走在自幼熟识的街巷中,竟感到孤独,内心深处生出无可言状的空落和凄切。
他痛恨自己,痛恨舅舅,痛恨藏春院,痛恨张鹿征、李九成,痛恨那个曾使他出乎意料地产生过敬意的孙元化!所有的人都在装假,一切都是欺骗!……自己不是也在装假欺骗?
是了,是了,如此而已,可笑罢了!……这也值得真动情?可笑,可笑!
当吕烈跨进隆福寺庙门时,已经心平气和,洒脱而从容了。嘴角又如平日一样挂上一丝嘲弄的微笑。
正逢庙会,隆福寺里人山人海,百货云集,喧闹嘈杂,香烟缭绕。卖艺的、说书的、耍猴的、算命的,和各种买卖一样,摆着地摊大声吆喝着招徕顾客。吃食摊和五颜六色的果饼糖人小车,更像磁石一般吸住了一群群小孩。吕烈举步艰难,便转到书摊集中的西院,清静多了。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朋友家看到的一函春册,图画得精美,题词也别致有趣,不知能否买到?
他走进一处气派颇大的书肆棚,点手招来肆主:“《花营锦阵》有货吗?”
肆主对他略一打量,满脸堆下笑:“有,有!头等货色,好纸好版,不比那些野狐禅!只是价钱嘛,嘿嘿……”
“只管拿来!……”一套锦缎函表、象牙插扦的书摆在面前,确实精美,很得他好感,又问:“还有什么?”
“还有一部李卓吾先生的说部《绣榻野史》,极是风流酣畅……”
“也取一部来。”他说着,想开函看看《花营锦阵》,略觉不妥,又怕上当,终于随意翻开一页,果是精品。猛然间背后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柔婉地问:
“主人家,请问你这里可有孙思邈的《千金要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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