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会突然惹恼了她?
“二乔!”吕烈心里“怦怦”乱跳。那“春风锁二乔”的诗句,可不就像是专门戏弄小字二乔的姑娘的吗?怪不得她变色生气,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真会是她吗?她怎么会又回了登州?她究竟是什么人?
要想探清她的来历,吕烈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以前这种事他做得还少吗?但对她,偏偏作怪,自己也说不清道理,心下竟藏着些敬畏,若使出那些鬼蜮手段,一旦被这个正大光明的女孩儿识破,他将无地自容。如同那日在书肆她的目光投向他买的春册时,吕烈感到了这辈子不曾有过的自惭形秽一样。
难道是三生冤孽,前世姻缘?……
吕烈睁开眼,完全醒了。听觉恢复正常后,顿感那片燕语莺声中有些听来耳熟。循声望去,触目尽是一团团、一簇簇如烟似雾的红桃白李,在蓝天下幻出无穷色彩,耀得他眼花。轻轻站起,轻轻迈步,穿过花丛向那边挪近……啊,她们在这里!那就是她!
与前两次不同,她身着银红衫子玉色罗裙,外面仍披了一幅边缘绣红花的黑丝绒长披风,仿佛黑丝绢包裹的一枝桃花,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小巧玲珑,正低头注视着蹲在那儿的两个丫头用树枝在地上划字,十分认真地皱着眉头。虽是个孩子,俨然一副严师模样。吕烈一阵感动,心头发软,荡着温柔。她并不是美人儿,相貌毫不俏丽,但那种纯真,那份娴静,那清新绝俗的姿质风韵,却是吕烈此生所仅见。
她蹙额一叹:“唉,紫菀,又写错了!叫我拿你怎么办?”
那个胖墩墩的小丫头站起来,咬着手指头,满含歉意地望着她的“姑娘先生”不敢说话。
“姑娘别生气,一会儿下山打泉水,罚紫菀多提两桶。”冷不防,略带沙哑的声音轻俏地钻进吕烈耳中,这记忆深处的声音太清晰了,清晰得叫人不相信。他不由得一哆嗦,连忙由声寻人:一个绿衫女子!那背身盈盈而立的后影,那腰肢微扭、双肩微亸的楚楚动人的姿态,还能是谁?……吕烈目不转睛,心上一片混乱。
“也好,”吕烈的意中人点点头,“咱们也玩得够了。清泉井水是城西南最好的水,紫菀多提两桶,多做善事赎罪,天主一定高兴,是奖不是罚了!”
她们说笑着相随下冈。吕烈不眨眼地盯着绿衫女子,转身的一刹那,吕烈确认无疑,是她,灼灼!……
她们的身影已溶进花海,笑声也渐远渐消,吕烈还呆立着一动不动。他胸中怒火滚滚,想狂叫,想大骂,这该诅咒的命运!为什么专来折磨他,叫他在同一地点同一时刻,意外惊喜地见到他此生最向往的姑娘,又意外惊怒地见到他此生最恨的女人!……但他既叫不出又骂不出,浑身无力、四肢瘫软地靠在树干上。是他太爱捉弄人,所以被人捉弄?是他做坏事恶事太多,所以受此报应?……
一个念头令他悚然惊起:灼灼是风尘女子,口口声声称她“姑娘”,那么,她?!……他一把捏住了自己的喉咙,几乎不能出气:一切都明白了、都可以解释通了!她们都是登州的艳户卖笑女,一同去跑京师大码头,探了路赚了钱,又一同回了登州!
吕烈几乎经不住这狠狠的一击,眼前发黑,指尖冰凉,冷汗涔涔。老天爷为什么这样残忍,为什么要剥夺光他的所有真情,一点点都不肯留给他?……
他轻声地、连续不断地冷笑。他笑,因为人间原本没有什么纯情真心,而他百试不爽仍存侥幸;他笑,因为他是大丈夫,岂能为女人落泪!……
然而,他真想痛哭一场。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踱回城中。却见举城若狂,男女老少都奔向水城,奔向蓬莱阁,说是运到了许多红夷大炮,随船来了许多红毛夷人。登州自古是海上商船停泊码头,登州人见多识广,从来见怪不怪的,这次却出门俱是看炮人,川流不息,热闹得如过年节。
吕烈此刻觉得一切索然无味,周围人流的拥挤、兴奋、好奇和喧闹议论,都鄙俗可笑,他猛一转身,回署睡大觉!
丹崖山下,小海岸边,水城墙头,到处人头攒动。清明节出城上坟踏青的登州人,都被吸引到这里,兴致勃勃地指看几艘新到的大海船。船上矗立着十多门巨人般的红夷大炮,一尊尊炮口朝天,立在双轮炮车上,更显得魁伟。一百多名炮手已经登岸列队。鲜红的军装,金黄色的肩饰领饰,亮闪闪的衣扣腰带黑皮靴,威风凛凛的头盔和腰间长剑,在春阳照耀下醒目漂亮。他们大多是人们称之为红毛夷的葡萄牙人,粉红脸膛、高鼻深目、棕红色鬈发鬈须,在周围无数黑发黑眼黄皮肤的东方人中间,格外奇特突出。人们用喧笑表示他们的欢悦:又增加这么多大炮和红毛夷炮手,登州城可称固若金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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