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大人亲自来迎接了!”不知谁高叫一声,人群“轰”地响应着、拥挤着,又都争着伸头踮脚寻看孙大人。可不嘛,孙大人在许多随从簇拥中来到小海边,一下马就快步走过来。红毛夷队里一个穿黑袍的迎上去了,孙巡抚竟执了这红毛夷的手,边说边笑,好不亲热!黑袍红毛夷多是传教的,莫非与孙大人是旧交?……
“汤神父,”孙元化仍握住汤若望的手,高兴地摇晃着,“公文只说请一位传教士押送大炮,却没想到是你!”张焘和可莱亚也笑容满面地分别用中国话和葡萄牙话向汤若望致意。汤若望一一答谢,又转向孙元化笑道:
“还有一位你没想到的人呢,看!”
一个穿着华丽织锦长袍、头戴瓦楞棕帽、仿佛富商的胖子已经走到跟前,团团圆脸泛着红光,小眼睛笑得眯成一道缝,早早地就用鼻音很重的关中腔招呼道:
“初阳,咱们又见面了!”
“王征!”孙元化确实很意外,高兴地迎上去,“你老兄来登州有何贵干?去赣州上任,走海路也太绕远了嘛。”
“咦,你这里不要我?”王征仍笑眯眯的,滑稽地皱皱鼻梁,“不是说监军道出缺的吗?敕书、印信、官照我都随身携带着,少时交割……”
孙元化吃了一惊:“什么?我出京之时,你不是已经定下巡抚南赣汀韶了吗?”
“是啊,是啊,”王征揉一揉圆圆的鼻头,“是赣州还是登州?我想来想去,到底熟人好办事,就投到你麾下来了。朝廷公文尚未到?必是陆路迟延误事,反不如水路迅捷。”
“你!……”孙元化心头猛地翻起一个热浪,眼角发烫,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征竟然放弃雄踞一方的巡抚要职,就任他孙元化属下的监军道!好半天,才极力笑道:“人都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后,你却反其道而行之……”
“嗨,嗨,不在那个!”王征笑嘻嘻地连连摆手,“我这关中人,自小长大到如今,从没见过沧海是啥样子。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我是冲着蓬莱仙山来的!”
张焘也是王征的老相识,平日寡言,但一开口便是实在话:“虽说官阶低了两级,大处上算,值得。可除了王老夫子,谁也办不到!”
“唉,说过了,不在那个!闻得你这蓬莱阁上有苏东坡和董其昌手迹刻石,说都是真迹,我不亲眼看看,是万分不肯信的!”
孙元化笑道:“明天我就陪你去看!”说着,他转向列队等候的红毛夷炮手,王征、张焘随后,一直兴奋地大声说着拉丁语的可莱亚和汤若望也停止了交谈,一同上前向这些远离故土的异乡人一一慰问致意,又与随船同来的数十名造炮造船工匠问答一番。孙元化命可莱亚教官统领葡萄牙炮手回他的教练营,命中军耿仲明领工匠们往制作局报名,妥善安置。
孙元化携了王征的手,率先登船巡查大炮。他心情振奋,精神焕发,满面春风,步履矫健。王征虽胖,尚不臃肿,行动还很敏捷;张焘跟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不稍迟延。汤若望落后一些,微笑地欣赏他的三位教友,这是他施洗入教的教徒中最杰出的三名,都在五十岁上下,正是男人最成熟、最富魅力、最有气派的年纪。有了这样的左膀右臂,孙元化如虎添翼,必定更有作为!……
他们停在一门铁色黝黑、有少许锈斑的大炮旁边,汤若望道:“还认识吗?是你当年去澳门募购的四门大炮中的最后一门。”
“哦,”孙元化目光闪闪,轻轻抚摸炮口炮身,像抚摸小儿女一样充满感情,轻声说,“久违了!……”沉默片刻,回头笑道:“神父,张焘,还记得吧,那时候多艰难?”
十年前,张焘、孙元化受徐光启委托,在澳门募购大炮四门,征募葡萄牙炮手数名。即将北上,广州地方官以未奉上谕为借口不准外国人入境,葡萄牙炮手都被遣回澳门。孙元化与张焘只得自捐经费,历尽艰难,好不容易把这四门炮北运到江西广信府,却接到徐光启急信,要他们停运。因为他们这次私人捐资发起的购炮运炮行动,引发朝廷里一次攻讦大风潮,纷纷指责他们“辱我天朝国体”、“心怀叵测”、“沽名钓誉”,徐光启已因此而辞官回籍养病。这样,四门大炮就陷在了江西。直到辽东失陷,金兵直逼山海关,京师受到威胁,才又起用徐光启,四门炮才运抵京师。其中两门立刻送往宁远,一门试放时炸裂,余下一门防卫京师,如今又来到登州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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