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处事待人要更加谦谨。虚心的受惠者是虚心者本人。这样做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华乃倩提出要庆贺一下。他知道她想干什么。她温情脉脉,似乎真的在为他喜悦。她不妨为他喜悦,但他的事业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是胜利者无足轻重的点缀,是命运给他安排的赏心悦目的小小插曲。
他有权享受她。
元旦前夕,各室大扫除。周兆路在厕所遇上了党委书记。他正在洗拖把,书记从挡板里钻出来,愣了一下。他没有注意。书记是个随和的老人,很器重知识分子,但年轻的业务干部们免不了拿他开开玩笑。
“小周,你们室工作总结搞完了吗?”
“完了,打印好了给您送一份儿。”
“好的、好的……”
书记一边系裤子一边憨厚地冲他笑笑。周兆路再一次拎着拖把走出办公室,发觉老人仍在走廊里转悠。他一定有什么事。
“您是不是拉肚子?”周兆路逗趣地问。
“哪里!小周……搞完卫生,咱俩聊聊……”
“聊聊就聊聊!”
周兆路知道他的习惯,多么严肃的谈话都是“聊聊”。评职称那次他们聊过,老书记让他切勿骄傲,当了研究员要干更多的工作,因为几百个资历相当的人都盯着他。
他的言谈很乏味,但每次跟他聊总有好事。入党、提升副主任,这一次谈什么呢?
气氛不大对头。老书记眼里有东西。周兆路本能地紧张起来。
“你业务上很突出,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我入党时间比你长,我的话是真心实意的,要谨慎,再谨慎,小心跌交子……”
“我明白,但是……”
“各个方面都不要让人抓住辫子,有些事情稍一不慎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您指的是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镇静,镇静!他命令自己,但拳头已经不知不觉地攥了起来。
“人一突出,会招来各种目光,许多人都有这方面的教训。”书记想把话题绕开去。
“您别绕圈子了,我哪儿不对请批评,保证虚心接受!”
周兆路开了个玩笑,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船就要翻了,也许已经翻了。他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常空虚的感觉。他的抵抗不过是虚张声势。
“你们知识分子脸皮儿薄。”老书记也笑了,像老朋友一样瞧着他,“上次到通县医院讲课,你收了讲课费?”
“收了。”
“有人告你贪得无厌,利用上班时间出外讲课还要高价。”
“部里有文件,可以领取报酬。”
他显得很激动,但心情一下子松弛了。他想使自己更愤怒一些。
“有人可不管那些,算了,不去管它,以后尽量利用业余时间就是了。”
“那我的价钱要得更高,您信不信?”
“不谈了,你心里明白就得了。我知道你很稳重,不用纠缠,但要引起注意,你还年轻,要做的工作还很多……”
他出了一身冷汗,从书记屋里出来时有一会儿脚步发飘,过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失去控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他差点儿喊出:“这是造谣!”而那时老书记并没有说什么。他以为他会提起那件事。
好心眼儿的书记险些害了他。这个婆婆妈妈的该死的老好人儿!
不过,讲课的事会不会是借口?他是否别有所指?谣言或不是谣言,他信吗?别人信吗?周兆路又惶惶不安起来。
有人乐意听到他的丑闻。他出乖露丑是某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是华乃倩把他拖进了这个危险境地。她勾引了他,让他用名誉、地位来做这种无谓的冒险。整个勾当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他、她。恨所有的人。他想起了一连串的面孔,但分辨不出谁有可能告发他。
他得在敌意中小心做人。
敌意是熟悉的东西。他这个土包子刚到城市上大学时,同学们都用怜悯的目光看他。裤子是粗布做的,袜子上打着补丁。可是一旦他的成绩名列前茅,使别人在竞争中失败的时候,他的山里人特征乃至他的口音,都成了人家嘲弄他的把柄。他努力改变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胜利者。敌意不能改变他的前程,他是一个有造就的出色的人。
研究员在单位没有任何变化。他笑着、忙碌着,有条不紊地干他应做的事情。
论文得的是一等奖。电视新闻里有发奖会的镜头,他笑容可掬的面孔在屏幕上短促地闪现了一下。女儿和儿子看到了,妻子没有看到。她弯着背坐在电视机前,坐到很晚,耐心地等待重播的新闻片。这情景让他感动。她为他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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