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62)

2025-10-10 评论

  “劝不来,也把他绑架绑来。”粗线条的桃太郎插口说。
  大家都笑了,严肃的空气稍微缓和了一下。
  四个人到浏阳会馆的时候,正值谭嗣同在。谭嗣同首先为他没回话表示了歉意。他看了梁启超的信,然后当众人的面把它烧了。
  “我不想从这封信上留下蛛丝马迹,让他们推测到梁先生在日本公使馆。”谭嗣同解释说,“请代我向梁先生致意,我很忙,不回他信了。我是不走的。谢谢梁先生的好意、也谢谢你们的好意。”
  “谭大人,”平山周说,“梁先生交代我们,务必请谭大人不做无谓的牺牲。梁先生甚至说,如蒙谭大人谅解,不妨勉强谭大人一下。”
  谭嗣同笑起来,“怎么勉强法?我不相信梁先生这么说,可能你们误会了。”
  “所谓勉强,”桃太郎插了嘴,“就是我们四个人拥着谭大人一起走。”
  谭嗣同笑着,“我所以不相信梁先生这么说,因为梁先生深深知道我谭嗣同的武功、我的中国功夫。他知道如果我不肯,你们四位日本人根本近不了我的身。并且,开句玩笑,你们想在中国搞绑架,这太像帝国主义了,把人绑到公使馆?你太不守国际公法!”
  “对清政府守什么国际公法?他们还不是在伦敦绑架孙文?”可儿长说。
  “结果不是闹了大笑话?这种人,你们可丢不起。并且他们是中国人绑架中国人,你们是日本人绑架中国人,这怎么行?”
  “噢,我们是日本人!我忘了我们是日本人了。”可儿长摸着脑袋。
  “我提醒你一句,你最好别忘了你是日本人!在中国,你忘了你是日本人,可太危险了。”谭嗣同笑着。
  “危险什么?”
  “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你忘了你是日本人,日本人也就忘了你。那时候日本人认为你是中国人,中国人仍旧认为你是日本人,那时候你又是什么?”
  平山周猛转过头来,望了可儿长一下,一阵狐疑从他眼神里冒了出来。平山周转过头来,对着谭嗣同:
  “那时候又是什么?是在中国的帮助中国在困难时争取独立自由的日本志士。日本人不会否定我,中国人也不会。”
  “不会吗?你太乐观了吧?”谭嗣同冷笑了,“你说这话,证明你太不清楚日本和中国来往的历史了。历史上,在中国困难的时候,你们日本从来没有帮助过它。宋朝的末年、明朝的末年,都是最有名的例子,不但不帮忙,甚至做得不近人情,中国人朱舜水到日本来请求帮助,他在日本受到水户侯的尊礼,帮助日本改进政治经济教育,等于是国师,可是他孙子后来从中国去看他,日本竟不许他们祖孙会面。郑成功的母亲是日本人,他是中日混血,但在他困难的时候,日本都不帮忙。另一方面,反倒是中国帮日本忙。宋朝末年,日本人靠中国人李竹隐和中国和尚祖元的帮忙,才有了抵抗蒙古的精神动力;明末时候,靠中国人朱舜水的帮忙,才有了以后王政复古以至明治维新的精神渊源。从国与国的立场来说,日本人实在欠中国的、日本实在缺乏帮中国忙的传统。所以,日本人到中国来的,就根本不简单,所以,我劝你最好别忘了你是日本人。”
  “照你这么说,我们跑到中国来干什么?这么大早跑到浏阳会馆来干什么?”
  “干什么?来帮助中国人呀!”谭嗣同笑着。
  “不是说没有帮中国忙的传统吗?”

  “是啊,你们帮的是中国人,但不是中国。帮中国人当然也是一小部分中国人,不是全部支那人。”
  “这是什么道义?通吗?”
  “有什么不通?国与国之间是没有什么道义可讲的,国与国之间讲道义,根本是白痴。但人与人之间却不同。日本人并非不讲道义,但只在人与人之间,你们到中国来,至多是站在人与人之间的道义帮助中国个人。”
  “未必吧?”平山周不以为然。
  “如果这个帮助跟国与国冲突呢?”谭嗣同再问。
  “目前并不冲突。”平山周答。
  “如果冲突呢?”
  “当然牺牲个人。”
  “如果那种牺牲有损于道义呢?如果错的是日本呢?”
  “就让它有损于道义。但论国界,不论是非。”
  “你这是为了国家的利益,牺牲你个人的道义。”
  “是。”
  “那么任何人跟你交朋友,在国家利益面前,都会被你出卖?”谭嗣同逼问。
  “是。但你用的‘出卖’字眼可不大好。”平山周撅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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