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151)

2025-10-10 评论

    目连:(念)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得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精卫: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目连:精卫,我问你,你吃的鱼哪里来的?精卫:(把枯木抛往海里)大海里来的。目连:你喝的水哪里来的?精卫:大海里来的。目连:(怒目)那么,没有了大海,你能活命吗?
    你这可恶的恩将仇报者,快停止你的蠢笨吧!
    精卫:(怔了怔,掉下两滴饱含委屈的眼泪)如果它不溺死我的女儿身,我是以人的形象享受人的欢悦与烦恼,可它却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非人非乌!
    目连:真是一个奇怪的异种!
    精卫说完,就从戏台一侧取过了一架古琴来,它拨动着的是鸟的声音,象征着是它傲然决然地在呜叫着,在愤怒之中正飞往发鸠之山。而后幕的布景就在变幻,是海浪中的山石,是一只鸟在浪中飞渡。音乐也同时轰响,效果是排浪冲天,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那古琴的声音沉而重,最后似乎只听见了一种节奏。宽哥惊异的是那形象多像自己看到的再生人自焚的情景,区别在于一个是坐在火里,一个是站于海里,而节奏也正是再生人弹的节奏: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宽哥像被猛击了一下,身子向前倒去,一个趔趄站住时,听着了低低的哽咽。回过头来,发现了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正站着虞白和丁琳。虞白这晚上穿着一身黑衣服,在白夜(151)里愈发凝重,泪流了满面,随着肩臂的抽搐,那脖子前系着的长长的项链,一晃一晃闪着亮光,项链上吊着的是那枚钥匙——再生人的钥匙。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草稿落笔
    一九九五年二月晚上第二稿落笔
    一九九九年三月第三稿落笔

    当小说成为一门学科,许多人在孜孜研究了,又有成千上万的人要写小说而被教导着,小说便越来越失去了本真,如一杯茶放在了桌上,再也不能说喝着的是长江了。过去的万事万物涌现在人类的面前,贤哲们是创造了成语,一句万紫千红被解释为春天的景色,但如果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春天,万紫千红只会给我们一张脏兮兮画布的感觉。世界变得小起来的时候,一千个人的眼里却出奇地是一千个世界,就不再需要成语。小说是什么?小说是一种说话,说一段故事,我们做过的许许多多的努力——世上已经有那么多的作家和作品,怎样从他们身边走过,依然再走——其实都是在企图着新的说法。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从开始作为一个作家,要留言的时候,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一种说法,即,或是茶社的鼓书人,甚至于街头卖膏药人,哗众取宠,插科打诨,渲染气氛,制造悬念,善于煽情。或是坐在台上的作政治报告的领导人,慢慢地抿茶,变换眼镜,拿腔捏调,做大的手势,慷慨陈词。这样的说话,不管正经还是不正经,说话人总是在人群前或台子上,说者和听者皆知道自己的位臵。当现代洋人的说法进入中国后,说话有了一次革命。洋人的用意十分地好,就是打破那种隔着的说法,企图让说者和听者交谈讨论。但是,当我们接过了这种说法,差不多又交了味,如干部去下乡调查,即使脸上有着可亲的笑容,也说着油盐柴米,乡下人却明白这一切只是为了调查而这样的,遂对调查人的作伪而生厌烦。真和尚和要做真和尚是两回事。现在要命的是有些小说太像小说,有些要不是小说的小说,又正好暴露了还在做小说,小说真是到了实在为难的境界,干脆什么都不是了,在一个夜里,对着家人或亲朋好友提说一段往事吧。给家人和亲朋好友说话,不需要任何技巧了,平平常常只是真。
    而在这平平常常只是真的说话的晚上,我们可以说得很久,开始的时候或许在说米面,天亮之前说话该结束了,或许已说到了二爷的那个毡帽。过后想一想,怎么从米面就说到了二爷的毡帽?这其中是怎样过渡和转换的?一切都是自自然然过来的呀!禅是不能说出的,说出的都已不是了禅。小说让人看出在做,做的就是技巧的,这便坏了。说平平常常的生活事,是不需要技巧,生活本身就是故事,故事里有它本身的技巧。所以,有人越是要想打破小说的写法,越是在形式上想花样,适得其反,越更是写得像小说了。因此,小说的成功并不决定于题材,也不是得力于所谓的结构。读者不喜欢了章回体或评书型的小说原因在此;而那些企图要视角转移呀,隔离呀,甚至直接将自己参入行文等等的作法,之所以并未获得预期效果,原因也在此。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贾平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