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中国?什么遗书!
他的视线落在一条黄手帕上,摸着有股舒服的厚实感。暗花是竹叶,亮闪闪,翻一面,黄色淡了些,双面丝缎,很东方情调。边角有个K字,像是手工绣的,深黄丝线。他叹了口气,每个死者的遗物都挂着一串儿故事,埋入土里后,每个死者的故事都将是同一种苦味。
他把摊开的东西收回挂包,把死亡报告书再摞了一下,放在桌上。医院秘书明天会来分别处理寄发。
他觉得从未有过的累,喉咙和舌头都像炙伤的皮肤一般难受。他站起来,往后一仰就可以倒在床上。这时,他想了起来,他遇见过这个死者。
是好几年前,他跟一个朋友去参加一个聚会,辩论如何制止法西斯全球扩张。他记得看到著名的女中豪杰,“布鲁姆斯勃里两姐妹”:画家范奈莎·贝尔,作家弗吉妮娅·伍尔芙。她们俩中间坐着一个青年,亚麻色头发,健康,高大,英俊,就是笑声太响一点,明显在嘲弄台上说话的工党理论家拉斯基教授。他大约是说了一句什么特别逗趣的俏皮话,两个女人都大笑起来,搂住他的肩膀,似乎他是她们共同的儿子。
“裘利安·贝尔,”朋友在他耳边说。“剑桥国王学院的高材生,据说是布鲁姆斯勃里‘第二代’诗人。”演讲又被打断,会场闹哄哄的。那位朋友悻悻地说,“自以为是的艺术家!”
他倒觉得那个青年像个长得太快的孩子,依然被宠着,心里挺羡慕的。
    轮船靠在青岛的小港码头,抛下铁锚,裘利安提着行李箱跟着旅客下船来,跳板刚站定,裘利安还未反应过神来,一辆人力车就到裘利安跟前,说了一大串奇怪的中文,夹几个大概算英文的词,他只听懂两个词Please,Sir。这车夫年轻的脸,很诚恳,给他一个好印象。以前在关于远东的纪录电影中看到过有这么一种人拉的出租车,不免有点好奇。于是他跨上车。但他这么大的个子,一落座,车子就叽哑一阵乱晃,显然不是为他设计的车。
    这中国苦力短衫短裤,穿得还算干净,但是背脊佝偻,拉车的样子,他看不下去。或许每个中国人力车夫都是肺病相。他想跳下车,让这病人拉着他,有些过分。这情景肯定很像“帝国主义在东方”的漫画。可是,一旁的车夫正朝这年轻人吼叫,他的车夫想必因为拉到生意,正在得意地回嘴。一看这局面,他只得留在车上,不能让他的车夫失望。
    这是个傍山依海的半岛城市,海水伸入丘陵,留下一个手掌之形,可进可退,非常自如。据说这山城近一百万人,两三千年历史,但裘利安以前却从不知道这个叫Tsingtao的城市。漫长的海岸线曲曲折折,岬湾相间,附近小岛或成串或散落于海水之中。整个老城区,人口稠密。人力车在栈桥上行驶,涛声夹有轮船的汽笛,一边是不同开头的海岸线,一边是欧式小房子,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山间茂密的树间偶尔会显出一个个颜色鲜艳的瓦屋顶,有点雾气,却感觉空气里的海腥味好闻。山峦起伏,中国寺院和西式教堂相衬,那金色尖顶端的十字架,在烟岚中变幻。他发现商店都开着门,因为店铺大部分没有窗子,柜台向街敞开,店堂里挂的干肉条,干猪腿。好多店有装饰得金碧辉煌的神像,披红戴金的神仙,肥胖肚大的男菩萨狂笑,长圆脸的女菩萨发髻高耸。街上市民有穿中式长衫的,有穿西装的,有半截中半截西的,各式各样。一身破烂要饭的人,也不时可见,不过好像没有伦敦东区那么多。
    陌生新奇的街道,使他忘了被人拉的不安。人力车费力地上了一个小山坡,便跑得挺快,赶上前面一个喜庆的队列。鼓敲得有板有眼。西式乐队,像模像样,奏出的曲子,他却从未听到过。最后出现顶八人抬大红缎轿子,配有五彩灯,色珠穿成凤朝凰图案居于轿顶。奇怪的是,轿子三面嵌有大镜子,镜里人头拥攒,照得轿子热闹非凡。
    人力车夫也许是自己图看稀罕,也许炫耀他的这个洋人顾客,尽钻空处,不一阵就靠近了花轿。这时裘利安看到了摇摇晃晃的镜子,自己明显与周围人不一样,个子大,头发姜黄,鼻子大,眼眶凹。看热闹的人不知在喊什么,肯定是嘲弄他的话,笑成一片。
    从香港,到上海,再到青岛,西方人并不罕见,人们也不稀奇。他明白,人们稀奇的是他在花轿上闪闪忽忽的脸。“你这怪物!”他对镜子做了个鬼脸。生机勃勃的街道使他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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