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车夫高声叫喊:“小嫚好盘目,小嫚好盘目。”一街人也点头跟着喊。裘利安听不懂,但他明白那手势,半举在空中的手,竖起大拇指——无非是说女人漂亮,新娘就得让人评论。车夫干脆慢下步子。原来新娘也按捺不住,偷偷揭起红盖头,掀开一边帘子,从轿子里露出一角脸,看他这个洋人的热闹。
车夫手指帘缝中新娘的脸蛋,说“小嫚,好盘目”。满街都笑着应和“小嫚,好盘目”。他和新娘对了一下眼睛,不明白这小女孩子漂亮何在?胭脂红得有趣,一头都插满珠花宝玉,粉亮亮的人儿,帘子掀得更开了,想必是个娇惯的女儿,竟敢在婚轿上露脸。他觉得像吉尔贝与苏利文的轻歌剧《天皇》里的姑娘,从伦敦的舞台跑到青岛的街上。
小嫚好盘目,他跟着说,相貌好,女人漂亮。快接近目的地,他才意识到来这个遥远的
东方国家,或许还可以另有一个结果:艳遇,异国情调,瓷娃儿似的。当然,他来中国目的不是为女人,不过,为什么不呢?并行不悖。
自离开骚桑普顿,漫长的航程,他一直在写,写一篇长文《论无产阶级与诗,一封给C·台·路易斯的公开信》,他一点也未觉得离开了西方世界。文章写完,船过了印度洋,他才觉得应当学点中文。找到一个中国旅伴,每天教他一个小时中文。他想象中文字的图案,记住二百来个字和几个最简单的句子,应付一下而已。
乐队大鼓有节奏地敲十下,然后连敲三下,渐渐地那节奏落在了身后。人力车终于脱离了人群,不过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八关山山角。他让人力车夫停下,多赏了几文钱给车夫。
他提着行李走上石阶,路上落满鲜花瓣,菊花最多,他喜欢这气味。他补读过一些中国习俗之类的书,如果没错,这几天该是一个登高采花喝酒怀念亲友的节日。十月初的天气,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暑热,气温适人,算是上帝开恩,天高气爽,一接近国立青岛大学校园,石墙庭院渐少,不过植满花草,绿荫也越多。
裘利安几乎不敢相信,他的住所竟是一幢独立两层德式小楼,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国立青岛大学每位教授都配有这么一幢花园房子。整个大学圈用了大半个树阴葱绿的小鱼山坡,绿瓦银墙,高低错落,面朝波光斑澜的海湾。
他到达时已近黄昏。门卫给办公室打了电话,不一会英文系主任郑教授就急急忙忙奔来。他在上海上船时从旅馆打了个电话给郑教授。郑教授说要来码头接他。他坚持不要。郑教授像中国大部分知识分子,长相斯文,个子却高大,穿着长衫布鞋。英语说得很好,明显是学的“皇家英语”。校方代为雇佣的两个仆人,原来已经在校门口等了他很久。他们扛着裘利安的行李。郑教授说有事先走,晚上英文系的同事设宴为裘利安接风。
裘利安的房子家具齐全,收拾得干净,有地毯、壁炉、沙发,中国人喜欢盆花,都放置得不用再摆布。全白的墙和天花板,太白了一些。他一向对居住不挑剔,但颜色不顺眼,却会使他皱眉。他的画家母亲和她的男友邓肯·格朗特永远在不疲倦地装饰,涂弄墙壁,这是家族毛病。而这套白房子,建在山坡上,望得见山坡下一片青蓝盈盈的海水。从窗口俯视广袤的黄海在夕阳下变换色彩,几乎是地中海式景致,他再挑剔就过分了。
热水准备好,他到卫生间洗澡,真是不可思议。想起他在南京教育部副部长杭立武那里取到聘书,上面写着一年九百镑年薪时,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他从未赚过这么多的钱。父母一辈,生活方式也从不是贵族式的。弗吉妮娅阿姨每次买点东西,都要痛苦地犹豫半天,家里汽车也是有的,却是二手货。父亲克莱夫祖上经营矿业,但他的钱很少花在家里。他们一帮人中,只有凯恩斯积累了不少财产——不过这个半社会主义者的钱只用来买画,资助俄国妻子的芭蕾舞团。
他从小没把钱当回事,但也从来手头没有大笔钱,现在年收入折合成九百英镑,而且不交税,每周只教九至十二小时的英国文学课,着实吓了他一大跳。房租三十美元,两个仆人付得实在太高,就由于他们会讲点英文,二十五美元,而一般工人一年收入才十二美元。食品一个月不会超过三十美元。这么一算下来,他感到自己手头从没有这么阔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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