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转过身,林坐在床上,明显地并没有赶紧穿上衣服,只能裹着床单。床边就有一件她的漂亮旗袍,还有一双高跟皮鞋,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光着身子,套一件衣服跑来的。因为天热,他才没觉察出她以前身上的凉气。
由此,他也想起来,她留在他这儿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她没有带怀表,也根本没有看时间。她有房门钥匙,可能早在八点就来了,可能更早。但是仆人们起得更早,她开门进来,很可能被看见,而且,以前她每次小心闩上卧室门,这次没有闩。
难道她是有心让丈夫来抓住他们?而且抓个无法抵赖的真凭实据——她在床上?那又为了什么呢?
或许她是孤注一掷,想造成危机,使他们两人的事,来个解决,想迫使他娶她,开始离婚结婚?她一直认为朱利安犹豫不定,是他们痛苦的根本原因。不管她表现得多么有耐心,也不管她用了多少心机,朱利安还是不愿松口。
恩恩怨怨,牵连纠缠,林对他到底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天哪,林,朱利安心里叫道,他本想等做爱结束告诉她,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他已经下了决心,她要的,他都会给她,只要两人能在一起。
可是偏巧,他们今天做爱时间也太长了一点,没有给他一个机会。而她已经做好一个绝望的方案。在他下决心的这段时期,她也下了决心,来个破釜沉舟,一次解决,决不再拖泥带水。她一旦狠下心来,就什么事都敢做。
就多一天,哪怕多半个小时,都不行吗?连一点暗示都不给他,用这种缺乏理智的行为强迫他,用这种无可挽回的形式,将三个人全部推到一个总危机之中。而他,却是最害怕失去选择自由,不得不接受强加给他的愚蠢的决定。
“中国女人真危险!”他不由得心里打了个颤。
另一种情况更有可能:程早就知道一切,程和林已经有好几次激烈争吵,只是不愿公开吵。程情愿相信林到一定程度会回头,不会危及婚姻。这样他可以保留脸面,不仅是在校园,而且在中国知识界,所以他从没来找他们麻烦——中国人一向比西方人有耐心。程见到他时,每次都很客气。
但是,在朱利安失踪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使程不再忍耐下去。比如,林绝望中做过很不理智的事——从她惨白绝望的脸色看,甚至有可能她把自杀的威胁付诸行动。事后只能向丈夫悔过,并许诺再不继续这种私情。
他想起林在与他做爱时,有好几次叹息,好像轻声说过一句:“你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如此轻,仿佛不是对他说,而是对自己。
他的仆人,两个,都可以随时出卖他这个洋鬼子,去向院长讨好。从第一天跨入这幢房子,他就凭直觉不喜欢有仆人同住。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早就报告了。程太容易知道。他早就应当明白,程不知道,才真是奇怪的事。而今天,仆人可能报告说,两人就在床上。难堪之中,程可能被迫采取行动。他承认,他对林的耐心,远不如程。
朱利安记得小说家福斯特,另一个在他生命里像父亲一样的人,曾对母亲说过:“朱利安狂野行为后面,骨子里还是一个真正的英国绅士。”现在,在这个下了一夜的雨停止的初秋的上午,朱利安有些明白了,他的确是个十足的英国人,中国——中国女人,中国革命,中国的一切,对他来说,永远难以理解。他既不能承受中国式的激烈的革命,也不能承受中国式的狂热的爱情。
他看到林坐在床上,脸上有一种陌生的神色,两眼茫然,不知在看什么,或许在等什么?而程从喉咙里清嗓音,要打破沉默,好像又要再说一遍,说他不是个绅士。
这时,朱利安却安静地站起来,对程说:“我向你表示最深的道歉,我承担全部责任,并且,我现在就提出辞职,离开中国。”
他走出卧室。在下楼梯时,身后那宽敞的卧室,沉寂已久的林,发出一声沙哑的嚎叫,是一句中文,好像是在骂他,但他听不懂。朱利安觉得度过非常漫长的时间了,才听到她的声音,她也能发出声音,只是一声被射倒的野兽般的嚎叫。
他在楼梯上略略停了一会儿,他有点失望,他没有等到她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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