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媳妇
一年过去又一年,五年了,晚香满了十三岁,由后母做主许给对门塬那边什么地方一个姓李的家里做媳妇。那天她背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包袱,里边放一件旧褂子,一条旧单裤,一双旧鞋,一个缺齿的木梳,一块手心那么大的小镜子,跟着父亲走出了家门。正是冬天,山沟里的人家都关着门,只有村头那家的老爷爷站在门口等着他们过去,还对她说了一句:“香女呵!去到李家,听人家的话,规规矩矩做人家的事,不要惹人生气才是呵!”就这样一个人,一句话,的确使得心硬的晚香眼角疼了一阵,她把这话,把这老人的声音相貌永远刻在脑子里了,尽管她后来一直也没有见到过他。这就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偏僻的穷山沟对她唯一的送别。
塬上纷纷下开了雪,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前边默默地走。他舍不得这小闺女到人家去做媳妇,也想到自己对不住她死去了的娘,他没有按照她的心愿好好看承这闺女。可是他觉得一切事情都不如他的愿望,他没有一点办法呵!就让她凭命去吧。
路不近,晚香吃力地在寒冷的塬上,迎着朔风,踏着雪地上的爹的脚印朝前走,她懂得她就要踏入另一个世界了。她对新的生活,没有幻想,可是她也不怕。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能经受住一切。她也看见过做媳妇的人。她能劳动,她能吃苦,她就能不管闯到什么陌生的环境里都能对付。她是一棵在风霜里面生长的小树,她是一枝早春的红杏,反正她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孤女,公公婆婆,大姑小叔也无非是另一个后母。
李家是一个人口众多的人家,老俩口有四个儿子,和四个孙子,晚香是他们小儿子的媳妇。虽说是穷人家,可比晚香家过得宽裕多了。他们有二十来亩地,自种自吃。他们替小儿子和新来的儿媳妇在他们的房子里砌了一盘小炕。晚香有生以来第一次铺了—床新擀的羊毛毡,她摸着那短毛的硬毡,觉得非常暖和。三个嫂嫂看见她瘦弱的身体都叹气:“这毛丫头能干什么五十块大洋还不如买头毛驴。”
晚香不多说话,看着周围的事物,听着家人的议论,心里有数。婆婆领着她,教她做着家里各种各样的活儿。晚香安详地从容不迫地担水,烧火,刷锅做饭,喂鸡喂猪。不久就同几个嫂嫂一样的值班上灶。轮班到她的日子,她站在小板凳上一样把全家十几人的饭食做得停停当当,一样能担着满担水、米汤和饭食上坡、下沟,她在地里学着耩、耪、犁、刈,她总能悄悄地赶上旁人。公公是一个好把式,也挑剔不出她什么毛病。嫂嫂们都是尖嘴薄舌,也说不出她什么。晚香就在这个小山沟又扎下根来,勤勤恳恳,为这一大家子人长年不息地劳累着。
这个新的小山沟如今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外边的惊天动地,改天换地,并没有震动过这偏僻的山沟。公公有时也把在村上听到的一星半点的消息带回家来,但这些新闻对于一个蒙昧的小女子,也无非象塬上的风、沟里的水,吹过去,淌下来那样平平常常。但,风越吹越大,水越流越响,而且临到了每个偏僻的大小山沟。这李家沟也不由自己地卷进去了。这沟里没有地主,没有富农,少数地块是自己的,大片大片的是租种别村的。现在忽然来了解放军、共产党、工作队,忽然地亩这块那块都归种地的人了。晚香家里按人口也分进了不少地。公公婆婆成天咧开着嘴,老俩口天天爬到塬上,走过这个地块,又走过那个地块,看了这片庄稼又看那片庄稼,绿油油,黄灿灿,这是什么世界呵!有这样的好事!晚香一时半刻是不能深刻体会老人们的心意的,可是全家分到土地的喜悦,感染着她,她也兴致勃勃地忙碌着。不久,解放军扩军了,只听人人说什么抗美援朝。抗美援朝,晚香还来不及懂得这个新名词,李家的小儿子就报名参军了。两个老人说这是应该的,我们家有四个儿子。于是不久,晚香的丈夫李单就披红戴花辞别了这高塬深沟。这是一九五一年的事,那时晚香十七岁了。
“妈妈”回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又来了土改复查工作队。工作队里有个中年妇女,这个女同志落脚晚香家里,睡在晚香那小炕上。她白天跟着她们爬坡种地。烧饭喂猪,晚上教村里妇女识字。没有一个妇女能比晚香更上心的,她看中了这个十七岁的小媳妇,夜夜同她谈半宵,晚香听得心里着实喜欢,她打开了心中的窗户,她看得远了,想得高了。她觉得能为更多的人做事比为一家人做事更高兴。这个女同志又再三劝说,公公婆婆只得答应让晚香去县上住了三个月的训练班。她回来时变得更为稳定和坚强,外表看起来却又比小时更温顺谦和,总是带着微微地含蓄的笑容。好象对一切人一切事,对生话怀着甜甜的心意。人们都会自然地望着她,诧异地猜想她到底遇着什么高兴的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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