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桑干河上(49)

2025-10-10 评论

    刘教员也眯着他那双近视眼,笑了起来,陪着他蹲了下去,指指画画着说:“老吴呀!你真成!咱可想开了,咱编黑板报是写给老百姓看呀!不是给那几个干部看呀!要那么一停一顿的写个啥文章,把我这脑筋都想痛了。咱们不管写个什么,能唱不能,总要像咱们自己说话,要按照大伙的心思,咱们得诉诉咱们的苦情,想想咱们的冤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鹅卵石子也有翻身日,咱们得团结起来推倒五通庙,打碎五通神,拔了胡槎享太平!哈,老吴呀!你今天可当了我的老师,来,咱们就照刚才说的闹吧。这些鬼文章,去他妈的。”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稿子,把它扯得粉碎,又哈哈的笑了起来,那种愉快的笑,简直和他那长年被生活所围困得极抑郁的面容不相调和。
    这时李昌却从外面匆忙的走了进来,刘教员抬起他的愉快的头,兴致勃勃的叫道:“小昌兄弟!”
    李昌不等他说下去,一手去揩头上的汗,一边说:“你怎么闹的,你看你在黑板报上写了些什么?”
    “那些狗屁文章,那些九娘娘的天书,真没有道理,咱这就要去把它们全擦掉,嗯,你也说不好了,你昨天还点头说好来咧。”
    李昌又抢着叫道:“咱不是指的那个。”
    刚刚起床的任国忠,也站到房门口来。
    “不是那个是这个?”他指着那些扯碎了的纸片,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
    “要不是咱明白你这人,换了谁也得怀疑你!你说村干部耍私情,你有什么证据?”
    “什么?”刘教员像掉在云雾里了,用力睁着他那近视眼。“你说李子俊在收买佃户,要明里土地改革,暗地不改革,这倒没有什么;你又说干部要私情,说干部们都被地主们收买了,你写这些是什么意思,鬼把你迷住了?”李昌又从肩头上取下一条毛巾,向袒着的胸扇着,并且摇着头,接着说:“胡同志说,干部不好,老乡们应该批评,可是得有证据,黑板报不能胡说。他又说这同那些坏分子造谣,说八路军在不长是有配合的,是一样的坏作用。”
    “呀!老天爷!这从哪里说起!咱刘志强对天盟誓,一字一句都给你们看过,你们批准了才往黑板报上写的。我靠教几个孩子糊口,二十年了,说起来是斯文人,一辈子见着有钱的打恭作揖,特务汉奸到学校来了,我像个衙役似的站班受训,好容易到如今,共产党瞧得起知识分子,春天调我去张家口参观,见了多少大官,首长,哪一个不是礼贤下士,咱才感觉得咱也算个人,算个有用之才,咱下决心要听他们的好话,改造自己,要为老百姓服务,我怎能靠会写几个字来反对干部,破坏土地改革呢?唉,小昌兄弟,这个冤枉我可受不了呀!你也不调查调查。”
    红鼻子老吴站在旁边听了半天,这时才插嘴道:“咱看,说不定一清早,有谁去悄悄的写了来,村子上会写字的,又不止一个教员。”
    “是呀!教员也不止我一个。”
    “老刘,你别狗急跳墙,乱咬一下子,说话得清楚些。”任国忠装出气势汹汹的样子。
    “咱看事情总得闹个水落石出,被窝里不见了针,不是婆婆就是孙,咱村上会写字的人,扳着脚趾头数得清的,把笔迹拿来对对,不一下就明白了吗?任教员,你说对不对?”老吴便又眨开了眼。
    “对,”任国忠不由自主的说,却又立刻否认了:“也不一定就对,粉笔字就分不清。”
    “咱老吴不识字,不敢说,可是你和刘教员的字,咱常常擦黑板,咱看就不一样。他的字像个豆腐干,四四方方,整整齐齐;你的字是歪手歪脚,就像你人一样不规矩。你说分不清?不信,找几个学生子说说。”
    “还是老吴有主意,咱村上就这么几个会写字的,什么初小毕业的就算不上。就说咱吧,也算念了两年书,写的字有时连自己也认不得。老刘,你别急,这事容易。”李昌也平静了下来。
    “那么,走吧,咱们看笔迹去。这村里几个人的字,烧成灰咱也认识。”刘教员也像有了把握似的,推着李昌就往外走。
    “走就走。”任国忠也只得跟了出来。
    “啊呀!”李昌却停住了,跳着脚骂道:“你们看该死不该死,咱一看完就把它擦掉了,咱怕让大伙儿看见,传出去,就顺手把它擦掉了。唉!真该死,就没想到要调查调查这个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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