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和新媳妇顿然转换出一副惊喜的神色,不约而同地吁出一口气。新媳妇忙着烧水做饭去了。老母亲把散乱的铜元和麻钱整理成串,压到箱子里去了。
按照家规,景荣老五先向母亲问安。一月来家庭的内务和外事没有什么大的跌腾,他放心了。出门在外乡弹花挣钱,睡在这家那家的陌生的炕铺上,他想念刚刚过门的新媳妇,更惦记寡居的老娘。在兵荒马乱的乡村,把两个不能当事的女人撇在家里,他总是牵肠挂肚般地操心会不会遇到凶事呢。
母亲悄悄告诉他,经过对刚过门的新媳妇一月来的实际观察,勤快,孝顺,不抛撒米面,是庄稼院里过日月的可靠人手。更叫老人惊异的是,新媳妇居然能捉着铁锨,把猪粪挖起,从猪圈的矮墙上抛到外头去。她站在猪圈里挥锨挖粪的姿式,强悍而又潇洒,完全不亚于强健的庄稼汉小伙子,景荣老五惊喜地听着母亲乐悠悠的叙说,愈加觉得梆子媳妇可爱了。
美中不足的是,新媳妇有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缺点。老人顺着舌头告诉儿子,新媳妇的针线活计太差迟了。这是一般乡村女人的本能呀,她却不会!
“唔……”景荣老五从嘴里拔出旱烟袋,笑眯眯的眼睛里顿时散了光,不会缝衣联袂的女人,对于一个农家来说是太叫人遗憾了,“那……会不会纺线织布呢?”
“不会。”母亲曝着嘴唇,现出鄙夷的神气,“锅上灶上也不行,连好一点的饭食也做不出来。”
“唉唉!”景荣在母亲面前毫不掩饰地嘘叹起来,“我怎么就遇上了……这号笨熊呢?”
“甭愁,荣娃。”看见儿子灰心丧气的样子,母亲立即反转来宽慰儿子。儿媳妇虽然有令人遗憾的缺陷,她却压根没有弹嫌厌弃的意思,穷人家娶个媳妇容易吗?“妈十年八年死不了,就不能叫你屁股露在外头,缝联补袂,纺线织布,有妈哩!”
“唉……”景荣又叹一口气,摇摇头,担忧地说:“我能靠你一辈子?”
“赶妈闭眼的时光,就把她教会了。”母亲宽厚地说,“听说她爸死得早,她跟她爷整年在地里做庄稼,倒把女儿家的针线手艺荒废了,可怜人呀……”
“噢……”她的缺陷是可以原谅的,可怜人呀!景荣老五想到早逝的父亲,自己十五六岁就承担起一个庄稼汉子应该付出的全部艰辛,心动了,再不唉叹自己遇到一个笨熊了,问母亲,“她现时还能学会吗?”
“能,怎么不能呢?”母亲和悦地说,信心十足,“我权当是给自家女儿教针线……”
春夜短暂。景荣老五和梆子媳妇亲亲热热睡过一夜之后,第二天一大早爬起来,就赶往渭北弹棉花去了。梆子媳妇不会纺线织布的缺点,他连提说一句也没有。
半月后,下过一场透雨,他赶回家来,该当收墒糖耙留作棉田的空闲地了。河川里杨柳泛绿,麦苗返青,路旁和田埂上,野草萌生了。
从河川的土路上望过去,沟坡下的三角洼地上,一个穿红袄的女人,叉开双腿,踩在耱上,一手牵着套绳,一手抓着黄牛尾巴,正在景荣老五家那块待播棉籽的空地上耱耙哩!那姿势,洒脱得完全像个熟练的庄稼把式。景荣老五惊呆了,远远地瞧着他的不善长针线活计的梆子媳妇,心里一热,快步奔过去了。
“你……”奔到地头,景荣老五心里涌起一股男子汉的豪壮感情,“你歇下!让我耱——”
梆子媳妇嗔笑着,故意显示似地响亮地喝斥一声黄牛。黄牛加快了蹄脚移动的速度,在景荣面前停下来。她装出嗔怪的神气:“你刚走半月,又跑回来做啥?”
“我要是知道你会耱地……”他笑着,憨厚地笑着,“我怕晒得墒缺了。”
“单是为收墒棉田吗?”
“晤……”
“棉田误不了,你现在放心走……”
“你……”
媳妇瞧瞧四野,静寂无人,猛然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一口,畅快地笑着,又跳到耱耙上,扯动套绳,吆着黄牛走了。她自如地站立在耱耙上,任黄牛拽着她前进,她扭腰移脚,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忽然转过头来,甜甜地笑着:“你就坐那歇着,你走了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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