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老太(41)

2025-10-10 评论

    他完全可以心地踏实地串游到更远的乡村里去弹棉花,挣钱了,不必操心家里那三五亩薄地的庄稼作务了!她倒是有这一手长处!
    转眼三年过去了,新媳妇变成了旧媳妇。虽然免不了梆子老太(41)的称谓,但谁也再无兴趣去看她的脸长脸圆了,似乎倒成了一个亲切的称谓;即使她不会女儿针线也早已成为过时的新闻,会像男人一样作务庄稼亦被众人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她像一片普通的树叶夹生在绿叶之中,完全溶合在梆子井村的女人窝里,生活着。
    这时候,不知谁家女人终于把奇异的眼光从她的脸上转移到腰里——没有鼓起来的迹象,任何一位新娘子被抬到梆子井村的任何一座庄稼院门楼下,少则一二年,多则三四年,那新媳妇就会在奶下吊着个娃娃,在村巷里出出进进。梆子老太(41)过门五个年头了,腹部平平。一个可怕的流言悄悄地又是迅速地传播——
    景荣老五家的梆子媳妇不开怀!
    母亲早已担着这份心。她心里焦急,担忧,又不便于直问,直到这个传言灌进她的耳朵,才决计不让儿子景荣常年在外乡揽工弹棉花了。宁可日月过得更清苦些,但愿小院里早日听到新生命的第一声啼哭。
    景荣老五顺从地回到梆子井,把弹花弓挂到墙上去了,只是在临近村庄里做点零活儿,晚上赶回家来,和他的梆子女人厮守在一起。整整一年过去了,没有任何令人欣喜的征象出现,一切已不再是秘密。
    他终于忍不住:“你身子有啥毛病吗?”
    她难为情地低下头:“我感觉好好的嘛!”
    一家人开始张罗给她治病,母亲顶操心了。景荣请来十里堡镇上的老中医先生,又拿出一石麦子,把钱全部买成大包小包的中药,由老母亲亲手熬成汤水,灌进她的喉咙,却仍不见有丝毫的变化。庄稼人是宽厚的,热心的,一当证实景荣婆娘确凿不抓养娃娃的不幸时,全都变得异常热心关照了,不断地有这家和那家的女人踏进小院来,神秘地向景荣一家举荐灵方妙药,单方验方。红公鸡肉啦,公猪肉的药引啦,外加三五样怪癖的中药啦,老母亲已经开始内心惶恐,日夜操心弹花匠家的后继人大事了。凡有推荐,尽皆一试,不怕花费铜元和麻钱,催促已经有点不大耐心的儿子,到处搜寻购买药物。而她呢?无论把什么灵丹妙药吃进去,仍是依然故我,毫无变化。老母亲急得束手无策,对一切药物神医渐渐失去信心,最后引着媳妇,到近处远处的神庙古寺,求拜起娘娘神灵施子赐福……
    她的腰似乎更细,臀部也尖削起来,眼皮和嘴唇更薄了,燕翅骨愈加突出,更趋像一只梆子了。
    十余年过去了,景荣老五不能不接受这个既成的事实,遵照母亲辞别这个家院时的临终嘱咐,抱养了别人一个女孩子,继之又抱养了一个男娃娃……总不能绝后哇!
    两个不是亲生的儿女和他们组合成一个新的家庭。这时候,胡景荣和他的梆子女人,从他们满意又不满意的生活里扬起头来,聆听一个陌生的名词:解放了……

    由于土地的重新分配,由于彻底干净地废除吸吮庄稼人骨髓的苛捐杂税,由于人民政府颁布发展生产的政令,由于提倡男女平等,尊重女权,由于风调雨顺……梆子井解放后三四年间发生了——首先是经济上随之是精神上——惊人的变化。一幢幢新瓦房在荒园空院中撑起来了,一匹匹高脚牲畜从十里堡集镇上牵回村庄里来了,一个个光棍后生喜盈盈娶回新媳妇来了。梆子井村前的河川里,时时可以听见庄稼汉子粗声豪气的“乱弹”调儿。
    景荣老五更是雄心勃发。他对老婆不能生儿育女早已死心,抱养的一双儿女填补了精神上和感情上的缺憾,重要的是新的生活时时刻刻在激发他大干一场的雄心。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世道呀!不怕财东欺侮,不怕土匪打家劫舍,不怕拉兵卖壮丁,不怕军马草料捐税……景荣老五心里说,庄稼人现时还操什么闲心呢?啥啥儿闲心也不用操念了!只有一样:劳动生产,过好日月!在这样好的世道里,谁要是过不好日月,还弄得缺衣少吃,就不会引人同情反而要遭到唾骂了。
    他分得一亩坡地,半亩水田,连同自家的土地算一起,有五亩地了。他把这五亩旱地和水田的庄稼,完全放心地交给梆子老太(41)去务弄,自己重操旧弓,几乎一年四季都串游在熟悉的渭河北岸的棉花产区的乡村里。“嘣嘣嘎——嘣嘣嘎——”光滑的枣木弹花弓,在他怀里弹出流水般的音乐。直到他的腰包胀满,才在夏秋两季收获和播种的时月赶回梆子井村来。他心里有自己的算盘:先攒钱,后置买土地,人民政府的纸制钞票,再不用担心贬值罗!一般庄稼人手里有钱了,总是急于买地。他不急,想想吧,他买下的土地稍一多,梆子老婆就务弄不过了,就要把他的手脚拴到土地上去了,很难出门弹棉花挣钱了。他要攒钱,先盖一座三合院瓦房,住得宽敞舒服,再不必担心阴雨天漏雨滴水了。等到养子长得能扶犁耕地的时候,置田买地,那时他将是一户殷实的庄稼院的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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