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老太(45)

2025-10-10 评论

    “嘻!‘盼人穷’……”
    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景荣老五坐在木凳上,把工分本本交给女儿,让她代替爸爸到队办公室里去记工分。他早已挂起那把弹花弓,在农业社里挣工分了。支使开已经懂事的养女,他开始询问梆子老太(45)和学文妈妈犯口角的原因。她说自己平白无故受人家欺侮,竟然流下委屈的眼泪。他静静地听完,不动声色,没有丝毫暴发起来去和学文妈妈雪耻的火气,反而平静地劝诫说:“农业社里大帮人马干活儿,人多嘴杂,一句闲话出口,立马传得满村都知道了。咱只顾做活,甭说长道短。”
    没有得到男人的支持,也没有遭到训骂,梆子老太(45)倒也心安。景荣老五把弹花弓搁到木楼上去了,灰土已落下厚厚的一层;他的弹花技术不得施展,手里也短缺了活便零钱,常常郁闷不乐;对梆子老太(45)招惹的是非,不管有理没理,他都烦腻。梆子老太(45)根本没指望这样的男人为她撑腰壮胆,寻到学文家门下去干仗。
    景荣老五继续说:“社长派咱做啥活儿,咱就干啥活儿;只做活儿,甭多嘴……”
    梆子老太(45)把简单的饭食摆到男人面前,不应诺也不反对他的处世方式,心里却觉得闷气,眼前似乎浮现着学文妈妈恶气逼人的眼睛,耳朵里响着那些偏向学文妈妈的议论……盼人穷……
    盼人穷,是梆子井村庄稼人对那些嫉妒心特别强烈的人的贬称。自己无能,盼别人也无能;自己受穷,盼旁人比自己更穷;自己倒霉,盼别人更加倒霉……这是一个令人鄙夷的雅号,居然随便安派到梆子老太(45)头上来了!
    像是故意给梆子老太(45)示威似的,教员胡学文的媳妇,没过一年,果真生下一个娃娃来,足见根生媳妇说的“避着”的话是实事了。梆子老太(45)想在梆子井村盼得一个伴儿的希望彻底破灭,看来继有的希望也很茫渺,也就没有耐心再去关注谁家媳妇迟“有”早“有”的事了。她的兴趣,随着生活的突然变化而迅速转移了……

    越来越困难的生活,使梆子老太(45)的眼睛从梆子井村女人的腰部转移到别人手中端着的碗里。
    说不清从什么年代形成这样的习惯,梆子井村的农民,一年四季都在街巷里吃饭。冬天,围蹲在向阳的墙根前;夏天,坐在浓厚的树荫下,吃着饭,谈着闲话,舒适而又闲逸,这种习俗,即使在以瓜菜代替主粮的艰难时月里,仍然不改。一人一碗稀溜溜的包谷糁糁,拌就着萝卜叶儿、雪蒿或是红苕叶子窝成的酸菜,香啧啧地喝着,嘻嘻哈哈地说着笑话。
    “哈!妈的脚!稀糁子越喝肚皮越大……”
    “你要是连着吃一月肥肉,保险越吃越少!”
    “肉?哈呀……听说全都给黑豆小豆(赫鲁晓夫)坑去了……”
    “唔……他们哪儿净出产豆子……”
    这些背负着国家沉重困难压力的庄稼人,满脸菜色,有的因为营养不足而浮肿了,可是依然在说笑。
    梆子老太(45)端一碗糁子,站在一边,有滋有味地喝着,似乎在听闲话,眼睛一转溜,就瞅遍了在场的男人女人手里的大碗或小碗,谁家锅里的稀稠,尽都一目了然了。
    “差不多,一样稀。”她心里说,可见家家的日月一样艰难,原本就是从一杆秤下分得同样标准的口粮嘛,偶尔也能发现某人端了一碗面条,她无法抑制羡慕的心情,嘴里的舌头就像梆子一样敲响了:“啧啧啧!你家还有白面吃?我屋仨月没动褂杖了……”
    梆子老太(45)家的日月似乎更艰难,一家四口,都是大饭量,两个孩子正是吃饭长身体的年龄,粮食越紧张,娃儿的饭量似乎增加得越快。她虽然腰细,饭量却不小。一顿饭做熟,总是先尽两个孩子吃饱。只有景荣老五似乎伸缩性很大,看着锅里多了,他就再盛上半碗;看着锅里所剩不多,就把烟锅点着了,他是四口之家里首先浮肿起来的。梆子老太(45)看着男人黄肿透青的脸孔,心里难受,又拿不出什么吃食给他偏补一下。听说一般浮肿不会要命,她也就放心了,因为梆子井村有少一半的男人和女人都发生了这种奇怪的病症,多了则不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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