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124)

2025-10-10 评论

  他的腰依然有点错位,但错开后的上身挺得却是笔直的。步履也很从容。那一顷刻,我心中忽起了―个疑问:他从前那种痛苦的呻吟,是不是过于夸张了?
  第六节
  汪奇涵没有盖房。因为王儒安让白麻子找来两个泥瓦匠,将两间教师宿舍打通,暂且借他做住家用。他兢兢业业地管着两个厕所、一堆工具和许多杂务。过了半年,人居然胖了起来。他不怎么觉得自己痛苦,也无甚压抑,更无矫饰的惆怅。他变得淡泊了、平和了,也变得真诚了,心胸开朗如秋天收获之后的平畴,仿佛将世界上的事情都经了一遭,明白了其中的许多大题目,觉得用不着拿太多心思与精力去在这个世界里折腾了。他甚至不可惜他那一肚子好文化,很快乐地看着学生们种菜、栽树,看着他们将池塘中的鱼网上来。他还参与这一切。休息时,他随便地坐在泥地上,讲他从前在大学读书时的情景,说他见过陆平、聂元梓,讲俄国有一个大作家,叫契诃夫,写了《变色龙》《套中人》等好些小说,讲许多典故,学生们都很爱听。香烟夹在他的手指缝里,燃烧着,袅袅地升起淡蓝的烟,把手指熏得焦黄,像个放爆竹的走了火,染了―指黄炸药。
  对我,汪奇涵从未当面说过一句夸赞的话。几年之后,我在与油麻地镇医院的一个医生闲聊时,说起了汪奇涵。他告诉我说,一次汪奇涵来医院请陶国志拔牙,对陶国志说:“老陶,我们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跟你说几句远话,那个小林冰,日后若得天时地利人和,前途不可小看。反正,这油麻地小镇,是容不下他的。我还真得感谢汤文甫。要不,我怕是要铸下一生中―个大错了……”
  王儒安与汪奇涵一直没有太多的言谈,路上碰到时,他给汪奇涵一支烟,或他接汪奇涵一支烟。如果站在荷塘边,王儒安会说:“今年藕长得不错。”汪奇涵就说:“哎,长得不错。”如果是站在辣椒地的地头,王儒安会说:“辣椒瘦了点。”汪奇涵说:“该上肥了。”
  王儒安依然留下了那母女俩。她们在食堂择菜,饲养学校的几头猪,抬了水给辣椒、茄子浇水……仿佛油麻地中学不是个学校,而是―个庄户人家。母女俩很朴素,很安分,也很健康。我高中快毕业时,王儒安居然当了新郎官。镇上的人就问:“是跟老的还是跟小的?”我也没搞清楚,就永远地离开了油麻地中学。
  后来,县里曾几次调王儒安去县教育局工作,都被他断然回绝了。
  一九七八年,就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油麻地中学有五个学生考上了大学。其中,居然有―个学生考上了清华,还有―个考上了北大,并且考到了我的中文系。就那么―个农村中学!这事几乎惊动了全省。但,王儒安并没有看到这―切,就在那年的高考结束后,他去世了,得的是心脏病,走时没有一点痛苦,享年六十六岁。

  第一节
  严格来说,艾雯本不属于油麻地中学,亦不属于这个时代,甚至也可以说,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她就是来了,来到油麻地中学,做了我们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那是在我刚读高二的时候。
  在这前后的两三年时间里,油麻地中学托那个时代的福,居然很兴旺了一阵。
  这个偏远的农村中学,竟然一下子接纳了五六位从城里下放来的中学教员,其中甚至还有几位是名牌中学的名牌教员。这些教员讲课各显风采,堪称―绝。
  比如说戴希民。昆山人,矮个,长脸,光光的大脑门,说话慢条斯理,讲课时,十指轻按在讲台上,掌心优雅悬起,一动不动。讲历史,从秦皇汉武,一直讲到共和国红旗漫卷,神色始终如一,不要讲稿,不打―个磕巴,不说一句车轱辘话,一堂课下来,全体长嘘―声。而他不等嘘声完毕,已将双手插入裤兜,绝不回首,挺胸而去。
  再比如说范建业。常熟人,胖而白,两眼垂了两个沉甸甸的目隙,像水泡泡,肉鼻子,大嘴,讲数学,不在黑板上多写―个字,也不在嘴中多吐―个字。那―脸自信的神色在说:我老范讲数学,绝不重复,因为用不着重复。与下课钟声同时,是他手中的―个粉笔头,垂直、干脆地落进粉笔盒中。他活生生地让我们领略到:大千世界,万物峥嵘,数乃最美。
  这些人构成了油麻地中学最辉煌的―段历史,他们后来的离去,使油麻地中学顿失灵性,从此―蹶不振。但,对于我来说,我永不能忘,也永不敢忘的老师是艾雯。日后,我投身于文学,与她的启蒙密切相关。我的审美趣味,我的种种行为原则与做人的风格,也都有着她的影子。她将以她高而瘦弱的身影伴随着我,―直到我终了。她于我而言,我只能使用一个词―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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